第六章

關燈
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緻命傷。

    他動不動就寫黑闆,黑闆上寫一個字要嘴裡講十個字那些時間。

    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後不會早退。

    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着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着,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

    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

    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别才"不成?隻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開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秘本的課程,不必像現在幫閑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

    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成講義的。

    自己毫無經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并非出自願,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

    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

    這樣想着,鴻漸恢複了自尊心。

    回國後這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

    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全禀告方□(辶+豚)翁的。

    現在他想像得出□(辶+豚)翁的回信。

    □(辶+豚)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為良師",這夠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準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來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更受不了。

    這是紀念周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裡傍聽得膩了,用不到千裡迢迢去搬來。

    開校務會議前的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後,這自由就沒有了。

    下午陸子潇來閑談,問鴻漸知道孫小姐的事沒有。

    鴻漸問他什麼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

    "鴻漸了解子潇的脾氣,不問下去。

    過一會,子潇尖利地注視着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麼?怎麼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後把這事講出來。

    教務處一公布孫小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和教務長抗議。

    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為什麼傍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隻派個助教來教。

    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說,必需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

    虧高松年有本領,彈壓下去。

    學生不怕孫小姐,課堂秩序不大好。

    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

    孫小姐征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隻叫他們練習造句。

    學生知道了大鬧,質問孫小姐為什麼人家作文,他們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

    孫小姐說:"因為你們不會作文。

    "他們道:"不會作文所以要學作文呀。

    "孫小姐給他們嚷得沒法,隻好請劉主任來解釋,才算了局。

    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小姐進課堂就瞧見黑闆上寫着:"BeatdownMissS.!MissS.isJapaneseenemy!"學生都含笑期待着。

    孫小姐叫他們造句,他們全說沒帶紙,隻肯口頭練習,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說:"Iamyourhusband.Youraremywife.Heisalsoyourhusband.Weareyourmanyhusbands.--"全課堂笑得前仰後合。

    孫小姐奮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

    子潇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

    我對我們曆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一次,勸他們在孫小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為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本系學生攆走孫小姐。

    "鴻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孫小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

    竟有這樣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為你們倆是常見面的。

    "鴻漸正說:"誰告訴你的!"孫小姐來了,子潇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着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小姐近來好不好。

    孫小姐忽然别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

    鴻漸急跑出來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小姐倒不哭了。

    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着他。

    辛楣發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說--你報告劉先生沒有?"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

    孫小姐這一班決不能再教了。

    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并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小姐。

    "孫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

    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說這是小事,又請她同去吃晚飯。

    她還在躊躇,校長室派人送來帖子給辛楣。

    高松年今天替部裡派來視察的參事接風,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請辛楣這時候就去招待。

    辛楣說:"讨厭!咱們今天的晚飯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

    鴻漸請孫小姐去吃晚飯,可是并不熱心。

    她說改天罷,要回宿舍去。

    鴻漸瞧她臉黃眼腫,挂着哭的幌子,問她要不要洗個臉,不等她回答,檢塊沒用過的新毛巾出來,拔了熱水瓶的塞頭。

    她洗臉時,鴻漸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誤解的。

    他以為給她洗臉的時候很充分了,才回過頭來,發現她打開手提袋,在照小鏡子,擦粉塗唇膏呢。

    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小姐随身配備這樣完全,平常以為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

    孫小姐面部修理完畢,襯了頰上嘴上的顔色,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塗了胭脂的,替孫小姐天真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氣。

    鴻漸送她出去,經過陸子潇的房,房門半開,子潇坐在椅子裡吸煙,瞧見鴻漸倆,忙站起來點頭,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彈簧收放着。

    走不到幾步,聽見背後有人叫,回頭看是李梅亭,滿臉得意之色,告訴他們倆高松年剛請他代理訓導長,明天正式發表,這時候要到聯誼室去招待部視學呢。

    梅亭仗着黑眼鏡,對孫小姐像顯微鏡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細看,笑說:"孫小姐愈來愈漂亮了。

    為什麼不來看我,隻看小方?你們倆什麼時候訂婚--"鴻漸"噓"了他一聲,他笑着跑了。

    鴻漸剛回房,陸子潇就進來,說:"咦,我以為你跟孫小姐同吃晚飯去了。

    怎麼沒有去?"鴻漸道:"我請不起,不比你們大教授。

    等你來請呢。

    "子潇道:"我請就請,有什麼關系。

    就怕人家未必賞臉呀。

    ""誰?孫小姐?我看你關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來介紹。

    ""胡鬧胡鬧!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

    唉,'曾經滄海難為水'!"鴻漸笑道:"誰教你眼光那樣高的。

    孫小姐很好,我跟她一道來,可以擔保得了她的脾氣--""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仿佛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三番四複地說一句話。

    "認識認識無所謂呀。

    "子潇猜疑地細看鴻漸道:"你不是跟她好麼?奪人之愛,我可不來。

    人棄我取,我更不來。

    ""豈有此理!你這人存心太卑鄙。

    "子潇忙說他說着玩兒的,過兩天一定請客。

    子潇去了,鴻漸想着好笑。

    孫小姐知道有人愛慕,準會高興,這消息可以減少她的傷心。

    不過陸子潇像配不過她,她不會看中他的。

    她幹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氣受,太犯不着。

    這些學生真沒法對付,纏得你頭痛,他們黑闆上寫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順,孫小姐該引以自慰,等她氣平了跟她取笑。

    辛楣吃晚飯回來,酒氣醺醺,問鴻漸道:"你在英國,到過牛津劍橋沒有?他們的導師制(utorialsystem)是怎麼一會事?"鴻漸說旅行到牛津去過一天,導師制詳細内容不知道,問辛楣為什麼要打聽。

    辛楣道:"今天那位貴客視學先生是位導師制專家,去年奉命到英國去研究導師制的,在牛津和劍橋都住過。

    "鴻漸笑道:"導師制有什麼專家!牛津或劍橋的任何學生,不知道得更清楚麼?這些辦教育的人專會挂幌子虎人。

    照這樣下去,這要有研究留學,研究做校長的專家呢。

    "辛楣道:"這話我不敢同意。

    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組織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誰不知道你是講政治學的?我問你,這位專家怎麼說呢?他這次來是不是跟明天的會議有關?""導師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針,通知各大學實施,好像反響不甚好,咱們這兒高校長是最熱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訴你,李瞎子做了訓導長了,咦,你知道了--這位部視學順便來指導的,明天開會他要出席。

    可是他今天講的話,不甚高明。

    據他說,牛津劍橋的導師制缺點很多,離開師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遠,所以我們行的是經他改良,經部核準的計劃。

    在牛津劍橋,每個學生有兩個導師,一位學業導師,一位道德導師(Moraltutor)。

    他認為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應當是'經師人師',品學兼備,所以每人指定一個導師,就是本系的先生;這樣,學問和道德可以融貫一氣了。

    英國的道德導師是有名無實的;學生在街上闖禍給警察帶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釋,學生欠了店家的錢,還不出,他替他保證。

    我們這種導師責任大得多了,随時随地要調查,矯正,向當局報告學生的思想。

    這些都是官樣文章,不用說它,他還有得意之筆。

    英國導師一壁抽煙鬥,一壁跟學生談話的。

    這最違背新生活運動,所以咱們當學生的面,絕不許抽煙,最好壓根兒戒煙--可是他自己并沒有戒煙。

    菜館裡供給的煙,他一枝一枝抽個不亦樂乎,臨走還袋了一匣火柴。

    英國先生隻跟學生同吃晚飯,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師生間隔膜得很。

    這亦得改良,咱們以後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幹脆跟學生同床睡覺得了!"辛楣笑道:"我當時險的說出口。

    你還沒聽見李瞎子的議論呢。

    他恭維了那位視學一頓,然後說什麼中西文明國家都嚴于男女之防,師生戀愛是有傷師道尊嚴的,萬萬要不得,為防患未然起見,未結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

    真氣得死人,他們都對我笑--這幾個院長和系主任裡,隻有我沒結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過,假使不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學生有師生戀愛的危險,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沒想到。

    ""我當時質問他,結了婚而太太沒帶來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學生的導師,他支吾其詞,請我不要誤會。

    這瞎子真混蛋,有一天我把同路來什麼蘇州寡婦,王美玉的笑話替他宣傳出去。

    吓,還有,他說男女同事來往也不宜太密,這對學生的印象不好--"鴻漸跳起來道:"這明明指我跟孫小姐說的,方才瞎子看見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當時,高松年的臉色變了一變,這裡面總有文章。

    不過我勸你快求婚,訂婚,結婚。

    這樣,李瞎子不能說閑話,而且--"說時揚着手,嘻開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機會了。

    "鴻漸不許他胡說:問他跟高松年講過學生侮辱孫小姐的事沒有。

    辛楣說,高松年早知道了,準備開除那學生。

    鴻漸又告訴他陸子潇對孫小姐有意思,辛楣說他做"叔叔"的隻賞識鴻漸。

    說笑了一回,辛楣臨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東西。

    部裡頒布的導師規程草略裡有一條說,學生畢業後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師連帶負責--"鴻漸驚駭得呆了。

    辛楣道:"你想,導師制變成這麼一個東西。

    從前明成祖誅方孝孺十族,聽說方孝孺的先生都牽連殺掉的。

    将來還有人敢教書麼?明天開會,我一定反對。

    ""好家夥!我在德國聽見的納粹黨教育制度也沒有這樣利害。

    這算牛津劍橋的導師制麼?""哼,高松年還要我寫篇英文投到外國雜志去發表,讓西洋人知道咱們也有牛津劍橋的學風。

    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歎口氣,不知道這正是中國的利害,天下沒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跟孫小姐擾亂的那個中國文學系學生是這樣處置的。

    外文系主任劉東方主張開除,國文系主任汪處厚反對。

    趙辛楣因為孫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隻暗底下贊助劉東方的主張。

    訓導長李梅亭出來解圍,說這學生的無禮,是因為沒受到導師薰陶,愚昧未開,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諒,記過一次了事。

    他叫這學生到自己卧房裡密切訓導了半天,告訴他怎樣人人要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