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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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

    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

    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

    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雕地兼備了。

    鴻漸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

    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是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裡的自騙自(Pseudoluege)。

    一個人身心暢适,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實開頑笑。

    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謊話都講不好的。

    這一天,韓學愈特來拜訪。

    通名之後,方鴻漸倒窘起來,同時快意地失望。

    理想中的韓學愈不知怎樣的嚣張浮滑,不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他想陸子潇也許記錯,孫小姐準是過信流言。

    木讷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不,養家本錢,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

    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準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

    也許上夠了演講和宣傳的當,現代人矯枉過正,以為隻有不說話的人開口準說真話,害得新官上任,訓話時個個都說:"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隻指嘴,指心,三個手勢了事。

    韓學愈雖非啞巴,天生有點口吃。

    因為要掩飾自己的口吃,他講話少,慢,著力,仿佛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擔保。

    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見到他,覺得這人誠懇安詳,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見腦子裡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發都擠掉了。

    再一看他開的學曆,除掉博士學位以外,還有一條:"著作散見美國'史學雜志''星期六文學評論'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

    好幾個拿了介紹信來見的人,履曆上寫在外國"講學"多次。

    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裡過讀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衆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借此學學。

    可是在外國大刊物上發表作品,這非有真才實學不可。

    便問韓學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來看看麼?"韓學愈坦然說,雜志全擱在淪陷區老家裡,不過這兩種刊物中國各大學全該定閱的,就近應當一找就到,除非經過這番逃難,圖書館的舊雜志損失不全了。

    高松年想不到一個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雜志,不過裡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問的。

    韓學愈也确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Personals)("中國少年,受高等教育,願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志"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願出讓者請某處接洽")。

    最後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的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麼?這人做得系主任。

    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訪佛看慢動電影(Slow-motionpicture),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的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

    時間都給他的話膠着,隻好拖泥帶水地慢走。

    韓學愈容顔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隐身不見,是頭等保護色。

    他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裡有一個大核。

    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癢。

    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隐複現,令鴻漸聯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

    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松動。

    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隻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跟一個Dr.Mahoney通信。

    "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個人是個騙子。

    "韓學愈的聲調并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

    什麼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

    "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裡開除的小職員,借着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麼?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

    "鴻漸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的。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

    可是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這人說話經濟,問不出什麼來。

    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

    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潇的報告準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沒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

    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醜,紅頭發,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

    鴻漸然發現西洋人醜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

    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

    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

    他到學校以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

    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幹麼,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

    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仿佛偷聽到人家背後講自己的話。

    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

    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

    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裡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裡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他家裡老媽子做的中菜。

    韓太太真醜!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隻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

    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麼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麼一說,心裡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隻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交?辛楣,講正經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

    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這不願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

    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閑事,探聽人家陰私。

    隻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麼美國人俄國人。

    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孩子的效率會與衆不同?"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的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麼他的學籍也有問題。

    ""我勸你省點事罷。

    你瞧,謊是撒不得的。

    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頑笑,可是開頑笑開出來多少麻煩。

    像我們這樣規規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麼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掼紗帽不幹呢?"辛楣道:"我并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閑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淨,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态,聽話時躺在椅子裡,閉了眼睛,隻有嘴邊煙鬥裡的煙篆表示他并未睡着。

    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不起這幾句話:"好,好!我以後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着頑兒的。

    别氣得生胃病,抽枝煙。

    以後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

    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有的。

    大後天開校務會議,讨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

    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

    身體裡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洩,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隻刺猬,隻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自己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麼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麼,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在還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适,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别優待他。

    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并不感覺興趣。

    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

    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

    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

    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

    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隻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于任何系的。

    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

    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着他來的;高松年隻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争來的副教授。

    "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

    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

    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

    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

    鴻漸記得自己老師裡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

    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

    "他企羨之餘,不免模仿。

    上第一課,他像創世紀裡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後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

    到第二星期,他發現五十多學生裡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吊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裡不舒服。

    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着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後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個男學生。

    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随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着自己笑。

    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

    "想以後非點名不可,照這樣下去,隻剩有腳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

    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麼丢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準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

    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

    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钤還有好一會才打。

    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着發急而又無處躲避。

    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隻拖了半分鐘。

    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發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

    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麼話也擠不出,隻好早退課一刻鐘。

    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

    辛楣還說:"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time),打下課钤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