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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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是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剛大學畢業,青年有志,不願留在上海,她父親懇求辛楣為她謀得外國語文系助教之職。

    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着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

    她初來時叫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别這樣稱呼,鴻漸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後回來,已是陽曆九月初,該動身了,三闾大學定十月初開學的。

    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飯商定行期。

    辛楣愛上館子吃飯,動不動借小事請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飯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國學政治和外交,隻記着兩句,拿破侖對外交官的訓令:"請客菜要好,"和斯多威爾候爵(LordStowell)的辦事原則:"請吃飯能使事務滑溜順利。

    "可是這一次鴻漸抗議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該老讓辛楣一個人破鈔,結果改為聚餐。

    吃飯時議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甯波,辛楣說船标五張由他去買,都買大菜間,将來再算賬。

    李顧兩位沒說什麼。

    吃完飯,侍者送上賬單,顧先生搶着歸他一個人付賬,還說他久蓄此心,要請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沒有了。

    大家都說豈有此理,顧先生眼瞥賬單,也就不再堅持,隻說:"這小數目,何必分攤?其實讓我作東得了。

    "辛楣一總付了錢,等櫃台上找。

    顧先生到廁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

    出館子門分手的時候,李先生問辛楣是否輪船公司有熟人,買票方便。

    辛楣道,托中國旅行社去辦就行。

    李先生道:"我有個朋友在輪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買?我們已經種種費先生的心,這事兄弟可以效勞。

    "辛楣道:"那最好沒有。

    五張大菜間,拜托拜托!" 當天下午,鴻漸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館,談起這次同行的三個人,便說:"我看李梅亭這讨厭家夥,肚子裡沒有什麼貨,怎麼可以當中國文學系主任,你應當介紹斜去。

    "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麼?你不信問他自己。

    隻有我們一對失戀的廢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裡有年輕美貌的太太。

    " 斜川笑道:"别胡鬧,我對教書沒有興趣。

    '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作猢狲王;'你們為什麼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機會?" 鴻漸道:"對呀,我呢,回國以後等于失業,教書也無所謂。

    辛楣出路很多,進可以做官,退可以辦報,也去坐冷闆凳,我替他惋惜。

    " 辛楣道:"辦報是開發民智,教書也是開發民智,兩者都是'精神動員',無分彼此。

    論影響的範圍,是辦報來得廣;不過,論影響的程度,是教育來得深。

    我這次去也是添一個人生經驗。

    " 斜川笑道:"這些大帽子活該留在你的社論裡去哄你的讀者的。

    " 辛楣發急道:"我并非大話欺人,我真的相信。

    " 鴻漸道:"說大話哄人慣了,連自己也哄相信--這是極普通的心理現象。

    " 辛楣道:"你不懂這道理。

    教書也可以幹政治,你看現在許多中國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歐洲大陸上也一樣,譬如捷的第一任總統跟法國現在的總理。

    五政治的人先去教書,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訓練自己的幹部人才,這跟報紙的制造輿論是一貫的。

    " 鴻漸道:"這不是大教授幹政治,這是小政客辦教育。

    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隻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幹部講義之類。

    " 辛楣冷笑道:"大家聽聽,方鴻漸方先生的議論多透辟呀!他年齡剛二十八歲,新有過一次不幸的戀愛經驗,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就那麼憤世嫉俗,真是小題大做!" 鴻漸把杯子一頓道:"你說誰?" 辛楣道,"我說唐曉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黃毛丫頭麼?" 鴻漸氣得臉都發白,說蘇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幹,我總不像你那樣袒護着唐曉芙,她知道你這樣作情未斷,還會覆水重收--斜川,對不對?--真沒有志氣!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消息?" 鴻漸說不出話,站起來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說:"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們了。

    我替你們難為情,反正你們是彼此彼此。

    鴻漸近來呢,是好像有點反常,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 鴻漸憤然走出咖啡館,不去聽他。

    回到家裡,剛氣鼓鼓地坐着,電話來了,是斜川的聲音:"何必生那麼大的氣?"鴻漸正待回答,那一頭換辛楣在說話:"哙,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氣呀!今天你作主人,沒付賬就跑,我們做客人的身上沒帶錢,扣在咖啡館裡等你來救命呢!S.O.S.快來!晚上水酒一懷謝罪。

    "鴻漸忍不住笑道:"我就來了。

    "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習的船票交給鴻漸,說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點半開船,大家六點正上船。

    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蹤,大家說:"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書去了。

    "方鴻漸雖然不至于怕教書像怕死,可是覺得這次教書是壞運氣的一部分,連日無精打采,對于遠行有說不出的畏縮,能延宕一天是一天。

    但船公司真的寬限兩天,他又恨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幹脆。

    他帶三件行李:一個大子,一個鋪蓋袋,一個手提箱。

    方老太太替他置備衣服被褥,說:"到你娶了媳婦,這些事就不用我來管了。

    "方豚翁道:"恐怕還得要你操心,現在那些女學生隻會享現成,什麼都不懂的。

    "方老太太以為初秋天氣,變化不測,防兒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帶一個小鋪蓋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裡面,免得天天打開大鋪蓋。

    鴻漸怕行李多了累贅,說高松年信上講快則一星期,遲則十天,準能到達,天氣還不會冷,手提裡擱條薄羊毛毯就夠了。

    方豚翁有許多臨别贈言分付兒子記着,成雙作對地很好聽,什麼"咬緊牙關,站定腳跟","可長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戀家",等等。

    鴻漸知道這些雖然對自己說,而主要是記載在日記和回憶錄裡給天下後世看方豚翁怎樣教子以義方的。

    因為豚翁近來閑着無事,忽然發現了自己,像小孩子對鏡裡的容貌,搖頭側目地看得津津有味。

    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卧種種姿态,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

    這些記載從各個方面,各種事實來證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

    他現在一言一動,同時就想日記裡、言行錄裡如何記法。

    記載并不完全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總剩下一小滴水。

    研究語言心理學的人一望而知是"語文狂";有領袖欲的人,不論是文武官商,全流露這種病态。

    朋友來了,豚翁常把日記給他們看;鄰居那位庸醫便知道端午節前方家大兒子濫交女友,給豚翁訓斥了一頓,結果兒子"為之悚然感司,愧悔無巳"。

    又如前天的日記寫他叫鴻漸到周家去辭行,鴻漸不肯,罵周太太鄙吝勢利,他怎樣教訓兒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親無失親,故無失故",結果兒子怎樣帖然"無詞"。

    其實鴻漸并沒罵周太太。

    是豚翁自己對她不滿意,所以用這種皮裡陽秋的筆法來褒貶。

    鴻漸起初确不肯去辭行,最後還是去了,一個人沒見到。

    如蒙大赦。

    過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來。

    鴻漸這不講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氣,不許母親受。

    方老太太叫兒子自己下去對送禮的人說,他又不肯見周家的車夫。

    結果周家的車夫推來推去,扔下東西溜了。

    鴻漸牛性,不吃周家送來的東西。

    方豚翁日記上添了一條,笑兒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