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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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乞一言以銘諸幽。

    按狀:君諱梅,字鼎和,别字明懷。

    其先宋季自衢州徙常熟。

    父諱應選,早世,君方八歲。

    母許氏,年二十有八,閉戶辟纑,教之力學,以至成立,為諸生。

    少以通經著聞,中年旁覽諸子及醫藥蔔筮種樹之書,課其家人。

    耕舍旁地數十畝以餬其口,不嬰心于名利,未老而休。

    然裡中凡有繇役争訟之事,君未嘗不為之調劑,或片言立解。

    當天啟之末,縣之豪宦縱其僕幹魚肉鄉民。

    而獨于君之居裡無所及。

    至今民間有不平之事,辄相嚮太息,以為陳君在,當不令我至此也。

    君孝友睦婣,内行備至,與人和厚,能忍訽不争,題其居曰守拙之門。

    而謂芳績曰:「吾窮老無所恨,唯母節未旌,奄遭國變,以此為終天之痛!」又曰:「士不幸而際此,當長為農夫以沒世。

    一經之外,或習醫蔔,慎無仕宦。

    」嗟乎,可謂賢矣!餘出遊四方,嘗本其說以告今之人,謂生子不能讀書,甯為商賈百工技藝食力之流,而不可求仕。

    猶之生女不得嫁名門舊族,甯為賣菜傭婦,而不可為目挑心招,不擇老少之倫。

    而「滔滔者天下皆是」,求一人焉如陳君與之論心述古而不可得。

    蓋三十年之間而世道彌衰,人品彌下,使君而及見此,其将噭然而哭,如許子伯之悲世者矣!君年七十有一,配蘇氏,有婦德,能佐君周施,先君數月卒。

    子四:汝珣、汝瑜、汝琳先後并卒。

    有孫七人,而芳績居長,以訓蒙自給。

    銘曰: 以君之好施,而終窭且貧;以君之行仁,而二十馀年不克歸其窀。

    惟厥孫之窮約兮,猶足以無負于九原。

    我銘其幽,視後之人。

     ○從叔父穆菴府君行狀 嗚呼!叔父之年五十有九,而實少炎武二歲,以其年之相近,故居止遊習無不同也。

    自崇祯之中年,先王考壽七十馀無恙。

    而叔父既免喪,天下嗷嗷方用兵,而江東晏然無事。

    以是餘與叔父洎同縣歸生,入則讀書作文,出則登山臨水,閒以觞詠,彌日竟夕。

    近屬之中,惟叔父最密。

    叔父亦豪宕喜交遊,裡中賓朋多會其宅。

    而又多材藝,好方書,能診視人病。

    與人和易可親,人無不愛且敬者。

    已而先王考捐館,餘纍焉在疚,而阋侮日至,一切維持調解,惟叔父是賴。

    而叔父以不問生産之故,家亦稍稍落。

    南渡之元,相與赴南京,寓朝天宮,即先兵部侍郎公之祠而共拜焉,亦竟不能有以自樹。

    而戎馬内入,邑居殘破,昔日酌酒賦詩之地,俄為刍牧之場矣。

    餘既先奉母避之常熟之語濂泾,而叔父亦移縣之千墩浦上,居于墓左,相去八十馀裡,時一拏舟相過,悲歌慷慨如前日也。

    叔父不多作詩而好吟詩,歸生與餘無時不作詩,其往來又益密。

    如是者又十年,而叛奴事起,餘幾不自脫,遂杖馬箠跳之山東、河北。

    而叔父獨居故裡,常鬱鬱無聊,子姓不才,所遇多拂意者。

    叔父,弱人也,又孤立莫助,内憤懑而無所發。

    逋賦日積,久無以償,餘既為宵人所持,不敢遽歸,而叔父年老,望之彌切,贻書相責,以為一别十有八年,爾其忘我乎?炎武奉書而泣,終不敢歸。

    而叔父竟以昭陽赤奮若之春二月甲寅,棄我而逝。

    嗚呼痛哉!惟人生之聚散,家道之盛衰,與國運之存亡,有冥冥者主之矣。

    餘又何言!乃揮涕而為之狀。

    叔父諱蘭服,字國馨,别号穆菴,崇祯時為太倉州學諸生。

    有子一人,名岩。

     ○先妣王碩人行狀 嗚呼!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讀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嘗不三複也。

    柏舟之節紀于詩,首陽之仁載于傳,合是二者而為一人,有諸乎?于古未之聞也,而吾母實蹈之。

    此不孝所以藳葬而不葬,将有待而後葬者也。

    忽焉二載,日月有時,念二年以來,諸父昆弟之死焉者,婣戚朋友之死焉者,長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勝數也。

    不孝而死,是終無葬日也,矧又獨子,此不孝所以踟蹰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

    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為雨與日食也大矣。

    春秋嫁女不書葬,而特葬宋共姬,賢之也。

    吾母之賢如此,而不克特葬;又于不可以葬之時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踴,而亟欲請仁人義士之文以錫吾母于九泉者也。

    先妣姓王氏,遼東行太僕寺少卿諱宇之孫女,太學生諱述之女。

    年十七而吾父亡,歸于我。

    教谕沉君應奎為之記。

    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孫氏卒。

    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猶子文學公生炎武,抱以為嗣。

    縣人張君大複為之傳。

    其記曰:「貞孝王氏者,崑山儒生顧同吉未婚妻也。

    年将笄,嫁有日矣。

    父上舍述為治裝,裝多從俗鮮華。

    氏私白其母曰:兒慕古少君、孟光之為人,焉用此?父為去華就質者十之五。

    已而顧生病,尋卒。

    氏不食數日,衣素告父母曰:兒願一奠顧郎,歸乃食。

    父母知不可奪,為治奠挈氏往。

    氏拜顧生柩,嗚咽弗哭。

    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請依居焉。

    謂父上舍曰:為我謝母,兒不歸矣。

    父為之斂容不能語。

    舅紹芾者名士,曉大義。

    泣謂氏曰:多新婦卒念存吾兒,然未講伉俪,安忍遂婦吾子?氏曰:聞之禮,信,婦德也。

    曩已請期,妾身為顧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與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阈。

    數歲不一歸省。

    父上舍病,亟待訣,旦日一往哭,即夕反。

    」其傳曰:「貞孝自小嚴整如成人,父母愛之。

    而顧生故獨子,早有文。

    王與顧為同年家,因許女與之。

    無何,生年十八天。

    父母意甚徬徨,欲未令貞孝知,而貞孝已竊聞之。

    亟脫步搖,衣白布澣衣,色意大怆,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駕而行者。

    父母初甚難,而念女至性不可奪,使妪告其翁姑。

    翁姑悲怆不勝,灑掃如迎婦禮,然不敢言去留也。

    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斂容見翁姑,有終焉之色。

    而姑李氏故以德聞,拭淚謂貞孝曰:婦豈聖耶?奈何以吾兒累新婦!貞孝聞姑稱新婦,淚簌簌下,交于頤。

    早晚跪奠生柩前,閒視姑眠食,而自屏處一室,親戚遣妪候視,辄謝之。

    有女冠持梵行甚嚴,請見貞孝,貞孝不與見曰:吾義不見門以外人。

    自是率婢子挫鍼操作以為常,時遣訊父母安否而已。

    其他婉淑之行,世莫得聞。

    久之,翁詣金陵,而姑适病,且悴。

    貞孝左右服勤,湯糜茗盌視色以進。

    姑意大憐,而貞孝彌連晝夜不少怠。

    一日煮藥進姑,姑強視貞孝言曰:新婦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貞孝多為好語慰藉,既進藥而病立閒。

    姑謂婢子曰:吾曩者憂獨子天且奪之,而與吾新婦,吾固當一子,不得兩耳。

    欹枕執貞孝手,而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

    偵之,則已斷一小指和藥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

    諸婢子亦莫得見,相傳語,驚且泣。

    貞孝止之曰:姑受命于天,宜老壽,而婢子何得妄言陰隲事耶?姑既病起,亦絕不言貞孝斷指事,獨姑之兄李箕者竊聞之雲。

    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始為其子定嗣,貞孝撫之如己生。

    」此二先生之言雲,而不孝不敢溢一辭者也。

    又二年,而知縣陳君祖苞拜其廬。

    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喪之如禮。

    又十六年,而巡按禦史祁君彪佳表其門。

    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禦史王君一鹗奏旌其門曰貞孝。

    下禮部,禮部尚書姜公逢元奏如章。

    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

    于是三吳之人,其耆舊隐德及能文奇偉之士,上與先王父交,下與炎武遊者,莫不牽羊持酒,踵門稱賀,謂史策所紀,罕有此事。

    蓋其時炎武已齒文會,知名且十年矣。

    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孫母子怡怡一門之内,徼天子之恩以為榮也。

    而天下兵方起,而江東大饑。

    又五年,先王父卒。

    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于尚書浦之賜茔如禮,而家事日益落。

    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

    又一年,而兵入南京。

    其時炎武奉母僑居常熟之語濂泾,介兩縣之間。

    而七月乙卯,崑山陷,癸亥,常熟陷。

    吾母聞之,遂不食,絕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

    八月庚辰朔大斂,又明日而兵至矣。

    嗚呼痛哉!遺言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