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斷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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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點了點頭:“嗯,是長江裡的一個船夫,他已經等我許多年了。

    我想将來我們自己買上一條船,來往長江中運貨搭客,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又可玩遊許多名山大川。

    我不願一直流浪,更不想去做妓女。

    老爺,你不會将我面上刺上金印,押去邊庭充軍吧?” “不,我不會這樣做的。

    你暫時委屈幾天,我現在認為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了。

    ” 沈雲退下後,陶甘忙說:“萬茂才這家夥很狡猾,他正是利用他的遊民身份槁走私犯罪的。

    沈金兄妹是粗心人,哪裡會知道他是一個跨縣連州的走私網上的大蜘蛛。

    案情已很清楚,殺他的可能是他的同黨或上司,我疑心正就是孔廟商場的那個什麼掌櫃。

    隻要抓住這個人,這兩起案子便可一并破獲了。

    ” 對陶甘的這一番話,狄公沒有評論。

    他對萬茂才的人生态度卻發了一通感慨:“象萬茂才這樣的人真可算是看透了人生的人了,幾十年養尊處優,重姻而卧,兼味而食,嬌妻美妾包圍,一旦得了悟頭,便厭倦了原來的生活,懷疑起走過的道路,毅然跳出舊的圈子,與以前的自己一刀兩斷,根據新的人生意識追求新的精神慰藉,探索新的生活模式。

    我們不知道他後來是否萌過後悔之心,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僅有大膽嘗試的精神,而且有果敢決斷的行動。

    ” 一席話說得陶甘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他等狄公稍停話頭,趕緊問:“老爺,是否将張旺帶來審問?” 狄公擡頭淡淡地看了陶甘一眼:“張旺?對,沈金的那個同夥,就由你明天審吧,隻須一般問問就行。

    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處置他們。

    沈金和張旺好辦,我将送他們去北鎮軍都虞侯的苦役營去,先醫痊愈他們的懶惰,一年後再讓他們披甲執銳去邊庭立功,報效朝廷。

    隻是對沈雲卻感十分的棘手,朝廷律法對女的乞丐遊民與暗娼相同,都視作是社會治安的隐患,刑罰最是無情。

    我不忍看她一步步堕到不可救藥的田地,我想将她派給韓虞侯家去當侍役,韓虞侯是一個非常注重嚴格訓練的正統人物,如果在他家裡呆上一年半載,她将會理解一個女人如何在世上生存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對生活會産生新的熱情,感到新的責任。

    然後我再幫助她嫁給那個鐘情于她的長江船夫。

    她便會成為一個既賢惠又勤勞的主婦。

    ” 狄公自顧一個勁不着邊際地談論,一旁陶甘不覺發了急,忍不住又開口道:“我們下一步該如何辦?” “下一步?”狄公揚了揚他那濃黑的眉毛,神秘地笑道:“你說下一步?我們沒有下一步了,我們應做的事都做完了,你沒發覺我們所有的疑難都解決了?你不是聽到了全部的證詞,偵查鞠審了與這起兇案有關的所有人物?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萬茂才是怎樣被殺的,以及是誰将他的屍體搬到好小茅棚裡去的。

    一切明如白晝,當然那個走私幫在漢陽的頭目是誰也知道了。

    ” 陶甘聽罷,如合在缸底一般,瞠目結舌望着狄公,吐不出一句言語來。

     狄公見陶甘那滑稽的表情,知道他還蒙在鼓裡。

    笑了一笑,意旨遙深地說道:“這是一個不幸的故事,它的結局總算還不太糟糕。

    奇怪得很,今天一早我剛從猴子那裡拾到這枚戒指時就隐隐感到這是一個兇兆,這枚戒指閃爍着一種令人戰栗的寒光。

    我看到原本不應該流而白白流掉的血,原本應該珍藏而不得不舍棄的愛……” 狄公語未落音,衙卒已将黃掌櫃帶進了書齋。

     黃掌櫃臉上增了幾分蒼白但依舊舉止利落,态度軒昂,見了狄公從從容容地躬身作揖。

     “不知縣令老爺喚鄙人來又有何貴幹?”他彬彬有禮地問了句。

     狄公指着桌上那枚閃出碧熒幽光的戒指,問道:““你拿走萬茂才五十兩黃金,為何不将這枚戒指一并拿走?” 黃掌櫃見那戒指并不吃驚,說道:“老爺這話意思小民好不明白。

    ” 狄公說道:“我先來破個頭吧。

    劉掌櫃由江夏運來交給你的兩箱走私貴重物品因在界河被巡卒截獲,你須求助萬茂才放在你那裡的五十兩黃金,救一時之急。

    ” 黃掌櫃這才吃一大驚,不覺蓦地心慌,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萬茂才來找你幫助他切掉他左手的小指尖,他要用血的咒誓來表示他對沈雲小姐決無反顧的愛。

    他要求正式加入他們的幫會。

    萬茂才看中了你家那架切割藥材的大鍘刀,用那鍘刀來切去小指尖是最幹淨利落的手段,不僅切得恰到好處,痛苦也可減小到最低程度。

    然而萬茂才還沒來得及将手放到适當的位置大鍘刀就落了下來,當即切去了萬茂才左手一排四個指頭。

    萬茂才尚未明白怎麼一回事,一柄碾藥的石杵已擊中了他的頭顱。

    随後他的屍體從你家中被搬到山坡上那間小茅棚。

    你搜查了屍體,拿走了所有能表示萬茂才身份的東西。

    你深信不消兩日屍體便會腐爛,即使被人發現,官府也隻是當作過路的遊民而很快焚掉。

    然而天網恢恢,白日昭昭,一隻猴子撿到了他落在茅棚外的這枚戒指,它準是在搬挪屍體的慌亂中從萬茂才被切去了手指的殘樁上掉下來的。

    而你黃掌櫃也終于被押來了這裡。

    ” “一隻猴子?”黃掌櫃有點迷惑。

     書齋裡死一樣寂靜。

     黃掌櫃的臉變作了死灰色,他的嘴唇抽搐着,牙齒“格格”打顫。

    他沙啞着聲音說道:“老爺莫非有神靈暗助,分判來句句是實。

    老爺無需動怒,容小民從實招來。

    這謀财害命的彌天罪名小民認了,隻是一點想要分辯:那兩箱走私物品并非是分與我的贓财,我須依上司的指派一一分與漢陽的幾個同行。

    至于劉掌櫃如何得來這些東西,小民實是不知,不敢虛供。

    ” 狄公厲聲道:“你且将犯罪違法的緣由細細供來!” “近兩年我的生意連續虧本,折了幾千兩銀子,四處告貸求助。

    長安一個大員外,實也不敢瞞老爺,他是朝廷裡那戶部尚書的哥哥。

    他給了我一封書信約我去長安商談一筆大生意。

    我喜出望外,趕到長安。

    他熱情地召見了我,私裡告訴我他已組織了一個連州跨縣的金銀寶物的大走私偷運網。

    他要我坐鎮漢陽從中專管轉運分撥,這樣不僅可以把前兩年虧的本銀全數翻回,而且從此交了财運,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珍珠,扁的玉璧,彎曲的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還愁沒個齊全。

    我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再也不能動彈掙脫了。

    我抵擋不住他的利誘和脅逼,直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還望老爺知我本源酌情寬恩。

    這次從江夏運來要轉撥的兩箱物品被官府查繳,我必須自己墊出一筆金銀才可遮蓋漏洞;否則,劉掌櫃就是我的榜樣。

    ”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頭上、臉上的汗珠。

     “萬茂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行,他存放在我這裡有五十兩金子。

    我想求他通融一下暫時借我救燃眉之急。

    昨天夜裡他來我家沒有别人知道。

    他羞于讓人知道他來我家借用鍘刀割小指之事,甚至要我對我的家人奴仆都嚴守秘密。

    他來時是我親自開啟花園的角門放他進來的……” “黃掌櫃,我問你,萬茂才這五十兩金子打算作何用處?”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這萬茂才想他切去小指尖正式加入他們遊民一夥,那女子便會同意與他結婚。

    那時他就将這筆巨款分作兩份,一份饋贈那女子的哥哥作聘禮,一份準備在鄉間買一處館墅或莊子,開始他們新的安居生活。

    ……唉,想不到我見這五十兩金子動了心,起了個謀财害命的歹念……” “黃掌櫃,我再問你,你為何不坦率地告訴萬茂才你在錢财上遇到了嚴重挫折,迫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兩金子。

    同行間本應有個互相共濟的規矩。

    萬茂才他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氣魄借給你這筆錢。

    ” 黃掌櫃嘴唇動了動,但舌頭盤了結,沒吐出聲音來。

     狄公見狀也不追問下去,換題問道:“還有,黃掌櫃你身材瘦小,且老态已出,你是如何将那屍體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裡去的?” 黃掌櫃暗吃一驚,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慢慢地但口齒清晰地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裡來的這般氣力,想來是一時吓壞了,隻知道必須盡快将屍體藏起來。

    我先将屍體拖進花園,再從花園的角門拖到樹林裡,然後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裡。

    當我回家來時,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 他不停地擦着汗,鎮定而冷靜地說道:“老爺,我為了錢财,害了人命,我願以賤命相抵,我伏法認罪,死無怨言。

    ” 狄公瞥了黃掌櫃一眼,和顔悅色地說道:“你或許沒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殺人抵了命,那你的家财将全數繳官。

    你的兒子不能繼承你的家财,因為他是一個呆癡。

    按照律法,呆癡不可繼承财産。

    ” “什麼?”黃掌櫃驚叫了起來。

    “你說我的兒子是呆癡?” 他的兩眼露出近乎垂死掙紮的兇光:“你依憑什麼斷我的兒子是呆癡?他頭腦雖比一般人遲鈍些,但畢竟隻有十九歲,等再長大一點,無疑會聰明起來。

    ” 一陣神經質的狂怒和激動之後,黃掌櫃癱軟了下來,他聲音顫抖着說:“老爺可憐小民,替我做個主。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風中之燭。

    老爺倘使不高擡貴手,我的兒子從此便存站不起。

    全憑老爺天良扶持了。

    ”說着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

     黃掌櫃擡起一雙老淚縱橫的眼睛,仰望着狄公嚴峻的臉,幾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顔,溫和地說道:“你在牢獄期間,我将親自過問你兒子的健康和前途。

    黃掌櫃,我絕不食言。

    但是我們現在不采取适當步驟,他會招惹更多的麻煩,帶來更大的不幸。

    我認為唯一的法子是先将他監禁起來,但不會關很長。

    兩天前,他從你的藥鋪出來碰巧遇到了剛從藍掌櫃當鋪裡出來的沈雲,就是萬茂才想娶的那女子。

    你的兒子神經錯亂,一把抓住沈雲,口裡‘心肝肉兒’地亂叫。

    萬茂才勸開了他,但這件事在你兒子的頭腦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昨夜,當萬茂才來你家時與他可能碰巧撞上了。

    于是我斷定是他殺了萬茂才,也是他把萬茂才的屍體背到那茅棚去的。

    他身材高大,氣力很大,你無需幫他一點忙,你隻是在後面跟着,因為你不放心。

    ” 黃掌櫃絕望地癱軟在地上,白紙一樣的臉上一道道的皺紋凹陷得更深了。

    他慢慢緩過了氣來,掙紮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終于哭出了聲來。

     狄公見狀,不覺動了恻隐之心,安慰道:“黃掌櫃休得過于悲痛,本官自會替你做主。

    還望你将那夜之事細說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許多狐疑。

    ” 聽了狄公這番話,黃掌櫃心裡稍稍落實,遂慢慢說道:“倒是老爺提醒,否則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跷。

    難怪那兩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

    明天晚上我一點沒見他有什麼異常,傍晚我還帶他去林子裡散了步,他興緻很高,還逗弄樹上的猴子哩。

    他和侍仆一起吃了晚飯,然後他先上床睡了,因為他非常容易疲勞。

    我吩咐侍仆我将獨個在書房裡吃晚飯,要他另外給我預備一分冷餐糕點,并叫他先去睡了。

     “萬茂才來後,我約他在書房裡共進晚飯。

    席間我談起想借他五十兩金子的事,他一口應允,說這事有何難處,還愁擺布不開,勸我不必将這些小事挂在心頭,又說如果五十兩不夠的話,他準備寫一紙文書去長安,囑他家賬房再彙些來。

    我說夠了。

    他又說等我什麼時候發了财再還他不遲,分期還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幫他用鍘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謝。

    天下哪有萬茂才這樣的好人。

    他喝了一大杯酒壯壯膽,接着我領他到了花園一角我制作新藥的小屋。

    萬茂才試了試鍘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鉸鍊是否緊固,于是仗着酒興把左手放平在鐵砧闆上,閉起了雙眼催我下鍘。

    我正在調整刀距,隻覺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說‘這壞老頭搶走了我的心肝肉兒!’我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大鍘刀‘當’一聲落下砧闆,一刀切去了萬茂才四個手指。

    萬茂才一陣劇痛,驚叫一聲暈倒在地上,鮮血直流。

    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藥粉,我的兒子竟又掄起石頭碾缽裡的石杵向萬茂才的頭上猛砸去……” 黃掌櫃痛苦地望着狄公,喃喃說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進了我兒子的卧室,卧室的窗口正對着花園。

    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從窗口裡看見我和萬茂才正在花園裡。

    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認出了萬茂才!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幹淨!”說着又哽噎了,氣喘咻咻,滿面慘容。

     狄公忙道:“你的兒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态失常的人。

    但得先關押一段時間。

    黃掌櫃,現在你可以靜下心來将你知道的所有參與偷運走私的人犯都開列出姓名來。

    順便也問一聲,你隔院那個藍掌櫃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麼會疑心到他?他從來沒有參與這腌髒的勾當。

    ” “我聽說他經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兩三個月住在那裡。

    ” “藍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藍掌櫃又是風月餓鬼,兩口難免時常合氣。

    他在江夏偷養着一房侍妾。

    ” “噢,原來如此。

    ”狄公不由輕松地笑着,又吩咐道:“黃掌櫃,你寫完走私案的姓名後再将萬茂才不幸事故的詳情備文簽押,我要派驿使星夜将這兩份案卷趕交刺史,申報朝廷。

    我将在案情的呈本裡加上要求寬恕你的意見,指出是你主動向本堂提供了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這會大大減少對你的判刑期限。

    我會讓你的兒子經常來牢獄探望你,并注意對他的積極治療。

    ” 狄公轉過臉來吩咐陶甘:“你将黃掌櫃帶下去,為他提供一應筆墨紙硯,傳言牢獄上下務要寬待黃掌櫃。

    并傳我的話去,将那冤屈了幾個時辰的藍掌櫃釋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

    再叫衙司備辦上好的衣裳棺諄厚葬了萬茂才。

    最後寫一封信去江夏縣通知洪參軍、喬泰、馬榮,說走私案已經破獲,叫他們三人明日整裝回漢陽。

    ” 陶甘辦完這些事回來時,狄公正站在窗戶前,反剪着雙手欣賞花園的景色。

    花園裡種着好幾株香蕉樹,他指着一株已經累累結實的大香蕉樹說:“陶甘,這棵樹上的香蕉已經熟了,告訴管家摘幾串到衙院後的涼軒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幾個給那猴子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