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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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六便士,畢竟是可引為榮譽的事呢。

     他們玩紙牌戲時,是常常賭錢的,那可以使他忘掉自己。

    他是常常赢的。

    這晚上還是他赢,這一來,不到天亮,他不願去就寝了。

    僥幸地,在四點半鐘左右,睡意開始顯現了。

    在這一段的時間裡,康妮上在床酣睡着,但,是那守獵人,他也不能安息,他把雞籠關閉了,在樹林裡巡邏一同,然後回家去吃夜餐。

    他并不上床去,他坐在火旁邊思索着。

     他想着他在達娃斯哈過去的童年,和他的五、六年的結婚生活,他照例苦味地想着他的妻。

    她是那樣粗暴的!但是他自從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入伍之後,便至今沒有見過她。

    然而她還在不到三英裡路之遙生活着,而且比一向更其粗暴。

    他希望這一生永不再見她了。

     他想着他在國外的士兵的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又回到印度,那盲目的、無憂慮的、與馬群在一起的生涯;那愛他的,也是他所愛的上校;那幾年的軍官生涯大可以升為上尉的中尉生涯然後上校的死于肺炎,和他自己的死裡逃生;他健康的,他的深大的不安,他的離開軍職而回到英國來再成為一個傭人。

     他隻是把生命托延着。

    在這樹林中,至秒在短期内,他相信定可安全,在那裡,并沒有人來打獵,他的唯一的事便是養育雉雞,他可以孤獨而與生命隔絕,這便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得有一塊立足的地方,俺這兒是他的出世的故鄉。

    甚至他的老母還住在這兒,雖則他對于他的母親一向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感情。

    他可以一天一天地繼續着生活,與人無術怨,于心無奢望。

    因為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自從他當過幾年軍官,并且和其他的軍官和公務員以及他們的家庭交往以來,他的一切雄心都死了,他認識了中上階級是堅韌的,象橡膠一樣奇異的堅韌,卻缺乏生命,這使他覺得冰冷,而且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多麼相異。

     這樣,他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階級裡去,在那裡去找回幾年外出之中所忘記了的東西,那些下分令人重大不的卑賤的心情和庸俗的儀态。

    他現在終于承認儀态是多麼重要的了,而且他承認,假裝對于一兩個銅闆和其它生命中的瑣事滿不在乎的樣子是多麼重要的了,但是在平民之中是沒有什麼假裝的,豬油的價錢多一枚或少一枚銅闆,是比删改《聖經》更重要的。

    這使他真忍受不了! 況且,那兒還有工資的問題呵。

    他已經在占有階級中生活過,他知道試圖解決工資問題是多麼徒勞夢想的事,除了死之外,是沒有解決的可能的。

    不如不要管,不要管什麼工資問題。

     然而,要是沒有錢而且不幸,你便不得不管,無論怎樣,這漸漸成為他們所擔心的唯一的事情了。

    錢的擔心,好象一種龐大的通病,咀食着一切階級中的個人,他不願為錢擔心。

     那麼又怎樣呢:生命除了為錢擔心以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可以孤獨地生活着,心裡淡淡地滿足着自己能夠孤獨,養雉雞,這些雉雞是終要給那些飽餐以後的肥胖先生們射樂的,多麼空泛!多麼徒然! 但是為什麼擔心,為什麼煩惱呢?他沒有擔心,也沒有煩腦過,直至現在這個女人來到了他的生命裡,他差不多大她十歲,他的經驗比她多一千年,他倆間的關系日見密切,他已可以預見那一天,他們再也不能脫這關系,而他們便不得不創造一個共同的生活了。

    "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那麼怎樣呢?怎樣呢?他是不是必須赤手空拳地重新開始?他走不是定要牽累這個女人?他是不是定和要她的殘廢的丈夫作可怖争吵?還要和他自己含恨的妻作些可怖的争吵?多麼不幸!多麼不幸!并且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再也不輕快活潑了,他又不是無憂無慮的那種人,所有的苦楚和所有的醜惡都能使他受傷,還有這個婦人。

     但是縱令他們把克利福男爵和他自己的妻的障礙除去了,縱令他們得到了自由,他們又将怎樣呢?他自己己又将怎樣呢?他将怎樣擺布他的生活呢?因為他總得做點什麼事他不能讓自己做寄生蟲,依靠她的金錢和他自己的很小的恤金度日的! 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

    他隻能幻想着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嘗口新鮮的空氣,他是毫不相信金元萬元的,但是也許那兒會有旁的什麼東西。

     他不能安息,甚至不願上床去,他呆呆的在苦味地思索中坐到了半夜,他突然地站了起來,取了他的外套和槍。

     "來罷,女孩兒。

    "他對狗兒說,"我們還是到外頭去的好。

    " 這是個無月亮的繁墾之夜,他舉着輕輕的步伐,緩緩地,小心地巡邏着,他唯一所要留神的東西,便是礦工們尤其是史德門的礦工們在瑪爾附近所放的舞免機,但是現在是生育的季節,甚至礦工們對這點都有點新生而不過分放肆的,雖然,這樣偷偷地巡邏着,去搜索偷擄野獸的人,卻使他的神經安靜了下來,而使他忘記了思慮。

     但是,當他緩緩地,謹慎地巡邏完了的時候——那差不多要走五英裡路一他覺得疲乏了,他走上山頂上去,向四周眺望。

    除了永不停息的,史德門礦場的隐約而斷續的聲音外,沒有什麼其他的聲音;除了工廠裡一排一排的閃煉的電燈光外,差不多沒有什麼其他的光,世界在煙霧中陰森地沉睡着,那是兩點半了,但是這世界雖然是在沉睡中,還是不安,殘的繪火車聲和大路上經過的大貨車的聲音攪擾着,給高爐的玫瑰色的光照耀着。

    這是一個鐵與煤的世界。

    鐵的殘忍。

    煤的烏姻和無窮無盡的念婪,驅駛着這世上的一切,在它的睡眠裡,隻有貪婪騷擾着。

     夜是冷的,他咳嗽起來,一陣冷風在小山上吹着,他想着那婦人,現在他願放棄他所有一切或他會有的一切、去換取這個婦人,把她抱在兩臂裡、兩個人暖暖地擁在一張氈子裡酣睡,一切未來的希望和一切過去的獲得,他都願放棄了去換取她,和她溫暖地擁有一蹬氈子醜酣睡,隻管酣睡。

    他覺得把這個婦人抱在他臂裡睡覺是他唯一的需要的事情。

     他到小屋裡去.蓋着氈子、躺在地上預備睡覺,但是他不能入睡,他覺得冷,此外。

    他殘酷地覺得他自己的天性的缺憾。

    他殘酷地覺得他的孤獨條件的不全,他需要她,他想摸觸她,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共享那圓滿而酣睡的片刻。

     他重新站了起來,走出門去,這一次他是向着花園的門走去,然後慢慢地沿着小徑向着大廈走去,那時差不多是四點鐘了,夜是透明的,寒冷的,但是曙光還沒有出現,他是習慣于黑夜的人,他能清楚地辨别一切。

     慢慢地,慢慢地,那大廈好象磁石似地吸引他。

    他需要去親近她,那并不是為了情欲,不,那是為了那殘酷的缺憾的孤獨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需要一個靜寂的婦人抱在他的兩臂裡,才能使它消逝的,也許他能找到她罷,也許他甚至可以喚她出來,或者尋個方法到她那裡去罷。

    因為這種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緩慢地,靜默的,他攀登那小山坡向着大廈走去,他走到了山攝,繞過那棵大樹,踏上了繞着大廈門前那塊菱形的草地,而直達門口的那條大路。

    門前那大草坪上矗立着的兩株大山毛梯樹,在夜色中陰暗地浮出,他都看得清楚了。

     這便是那大廈,低低的,長長的,暖味的,樓下點着一盞燈,那是克利福男爵的卧室,但是那牽着柔絲的極端殘酷地引誘着他的婦人,竟在那一間房子呢?他可不知道。

     他再前進了幾步,手裡拿着槍,在那大路上呆站着,注視着那大屋,也許他現在還可以用個什麼方法找到她,去到她那兒去罷,這屋并不是難進的;他又有夜盜一樣的聰明,為什麼不到那兒去呢?他呆呆地站着,等着。

    這時,曙光在他的背後微微的破露了。

    他看見屋裡的燈光熄滅了,但是他卻沒有看見波太太走近窗前,把深藍色的綢窗幕拉開,望着外面黎明的半暗的天,希冀着曙光的早臨,等待着,等待着克利福知道真的天亮了。

    因為當他知道的确天亮了時,他差不多便可以即刻入睡的。

     她站在窗邊,睡眼惺松地等待着,突然地,她吃了一驚,差不多叫出來了,因為那大路上,在黎明中,有個黑暗的人影。

    她完全清醒了,留神地審視着,但是不露聲色,免得打擾克利福男爵的清睡。

     自日的光明開始瘋瘋地侵浸在大地上了;那黑暗的人影好象變小了,更清楚了,她分辨了槍和腳絆和寬大的短衣外一這不是奧利華·梅樂士那守獵人嗎?是的,因她的狗兒在那裡,好象一個影子似地東聞西嗅着,等着它的主人呢! 但是這人要什麼呢?他是不是想把大家叫醒了?為什麼他釘着似地站在那兒,仰望着這大廈,好象一條患着相思病的公狗,站在母狗的門前? 老天爺喲!波太太陡然地醒悟了,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便是他!便是他! 多麼令人驚訝!但是她自己一愛微·波東敦,也曾有點鐘愛過他的。

    那時,他是十六歲的孩子,面她是個二十六歲的婦人。

    她還在研究着護學,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研究關于解副學和其他應學的東西,那是個聰慧的孩子,他得過雪非爾德公學的獎學金,學過法文和其他的東西,以後終竟成了個蹄鐵匠,他說那是因炮喜歡馬的緣故,其實那是因為他不敢與世觸,不過他永不承認罷了。

     但是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很可愛的孩子,他曾大大地幫助過她,他有很巧妙的法使你明白事情,他的聰明全不下于克利福男爵,并且他和婦女們是很合得來的,人都說,他和婦人們是比和男子們更合得來的。

     直至他蠢笨地和那白黛·古蒂斯結了婚,這種婚姻仿佛是為了洩憤似的,有許多人是這樣的,他們是為了彙憤而結婚的,因為他們有過什麼失意的事情,無疑地這是個失敗的婚姻……在大戰期中,他出外去了幾年,他成了一個中尉,做了個十足的上流人!然後回到達娃斯哈來當一個守獵人!真的,有些人是不知道攫着機會上升的!他重新說起一回下注階級所說的土話,而她一愛微·波爾敦,卻知道他願意時,是可以說在任何貴紳所說的英語。

     呵呵!原來男爵夫人給他迷住了!晤,他并不是第一個……他有着一種什麼迷人的東西,不過,想想看!一個達娃斯哈村裡生長教養出來的孩子!而是勒格貝大廈裡的男爵夫人的情人!老實說,這是給查太萊大富大貴之家的一個耳光喲! 但是他,那守獵人,看見白日漸漸顯現,他明白了,那是徒勞的,想把你自己從孤獨中解脫出來,邊種嘗試是徒勞的,你得一生依附着這孤獨,空虛的彌補隻是間或的事,隻是間或的!但是你得等待這時機來到,接受你的孤獨而一生依着它。

    然後接受彌補空田的時機,但是這時機是自已來的,你不能用力勉強的。

     驟然地。

    引誘他麼追臆她的狂欲毀碎了。

    這是他毀碎的,因為他覺得那應該這樣,雙方都應該互相對着趨近,假如她不向他前來,他便不應去追逐她。

    他不應這樣,他得走開,直至她向他前來的時候。

     他緩緩地,沉思地、轉身走開,重新接受着他的孤立,他知道這樣是好些的,她應該向他前來,追逐她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波太太看着他婚姻沒了,看着他的狗兒跑着跟在他的後面。

     "呵呵,原來這樣!","我一向就沒有想以他,而他恰恰便我所應該想到的!我沒有了德底以後(那時他還年輕)他曾對象很好過,呵,呵!假如他知道了的話,他将怎麼說呢!" 她向着自已經入睡了的克利福得意地望了一眼,輕輕地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