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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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如何把一個香槟酒瓶在船頭上摔破,又無動于衷地看着這艘船從塗滿了綠色肥皂的船架上一下子滑進泡沫高濺的水裡去……一年中某一些日子,比方說在舉行堅信禮的複活節前的那個星期日,或者在元旦,布登勃洛克議員先生總要坐着馬車在城裡兜一個圈子,到他應該應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訪一次。

    因為議員的妻子遇到這些事總喜歡借口頭痛或者神經煩躁留在家裡,于是議員就叫漢諾陪着自己去。

    漢諾對這種事倒也頗有興趣。

    他跟着父親坐上馬車,父親進了人家的會客室,他也一語不發地坐在父親身邊,默默地望着父親應付人時那種從容不迫、圓通周到、然而因人而異又變化多端的言談舉止。

    他注意到,當區司令官林靈根中校在他們告别的時候特意強調說,他對于議員的光臨實在銘感五内時,自己的父親是如何擺出一個受寵若驚的姿勢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會;而另一個人說同樣的話時父親隻是一言不發地聽着;到第三個人這樣說時,他竟回敬了一句帶有叽嘲意味的誇大其辭的客氣話……然而不論在什麼場合他的言談、姿勢都總是那樣老練,合乎儀節,而且顯然他希望他的兒子能欣賞這一點,希望自己的示範能對兒子的将來多少有些幫助。

     但是小約翰實際看到的比他應該看到的還要多,他的那雙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對觀察事物很在行。

    他不隻看到父親交際應酬時表現出來的那種穩重和親切,他也看到……用他的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敏銳的目光……這種作做對他父親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他的父親拜會完一家後怎樣變得臉色蒼白,一語不發,眼皮紅腫,緊閉着雙眼斜靠在馬車角上。

    他簡直是滿懷恐懼地看到,一跨進另外一家的門檻,這一幅面幕怎樣從父親的面孔上落下來,他那疲憊的身體怎樣又一下子變得行動富有彈力起來……在小約翰看來,議員在和别人周旋時的言談舉止,并不是那種為了保障某些切身利益……這些利益是與别人共同的,需要提防别人競争……而發出來的自然、真實、一半并非出于自覺的言談舉止;恰恰相反,他這時的動作談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種有意識的費力的造作,因此,在作時毫無從容、自然、真實的感覺,而隻是一種特别呆滞、殚精竭智的故意賣弄。

    有時漢諾想到将來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衆集會上,在大家的注視下作這樣的動作,這樣的談吐,他就不由得又厭惡又害怕地打了個冷戰,急忙閉起眼睛來……哎呀,這哪裡是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所滿心期望的以身作則對小約翰的潛移默化啊!如何培養小約翰的大方、堅韌以及對現實生活的認識,這才是他冥思苦想,念念不忘的事呢。

     “我覺得你希望過上舒适的生活,孩子,”有時候漢諾吃過飯以後又多要一份點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時,議員往往這樣說……“那麼你就非得作一個比别人能幹的商人,多賺錢不可!你願意這樣嗎?”小約翰這時總是回答一聲“願意”。

     有時候,所有的至親都在議員家裡吃飯,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和往常一樣要跟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姑姑開開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溫順、拖得很長的語調跟她說話。

    受了比較厲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漢諾有時候也會模仿起這個聲調來,想方設法捉弄克羅蒂爾德姑姑。

    這時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會大笑起來……真正的,發自内心的,幾乎可以說是感激的笑聲,就好像一個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樣。

    一點不錯,他甚至可以誘導兒子如何去做,然後自己也參加這場戲弄人的把戲,雖然很久以來他不跟這位親戚開玩笑了。

    對頭腦遲鈍、謙恭和藹、總是饑腸辘辘的削瘦的克羅蒂爾德顯示威風是一件非常簡單,并且沒有任何麻煩的事,因此雖然事情本身倒也無傷大雅,他卻不屑一作。

    正如同在實際生活中許多事違反了他那喜歡反複掂算的本性,常常引起他無限的憎惡一樣,這件事也使他十分嫌惡。

    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看透了一種形勢,完全掌握了它,卻又能毫無羞愧地利用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對自己說,應該做到毫無羞恥地利用環境,這正是适應生活的能力啊! 有時候小約翰表現出這種适應生活的能力,即使是一點不明顯的迹象,他也感到那麼高興,那麼幸福,那麼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