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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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女人的護理,這對激勵、發展他的丈夫氣概是不适宜的。

     伊達·永格曼伺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已經三十多年了,這種忠誠和舍己為人的精神太難得了。

     漢諾的上一代人就受過她廢寝忘食的照管、撫育。

    而漢諾更是一直被她捧在兩隻手裡,漢諾現在對她來說代表了一切。

    她天真地、固執地相信漢諾在世界上處于一種絕對優越的、享有特權的地位,她這種信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

    隻要什麼事一牽涉到漢諾的利益,她就一切臉皮都不顧了。

    甚至發展到了令人不快的地步。

    譬如說,她帶着他在糖果店買甜食,她總是一點不客氣地把手伸到櫃台裡東挑西挑,最後給他找出一塊最可心的糕點。

    可是她卻不給錢……店主會不為漢諾的光臨感到榮幸嗎?遇到櫥窗前邊圍滿了人的話,她總是用她的西普魯士方言客氣而堅決地讓人家給她家的小少爺騰出個地方來。

    是的,他在她的眼睛裡這樣與衆不同,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可以取代他。

    至于說小凱伊,那隻是因為兩個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強,另外也許那孩子的伯爵頭銜把她打動了。

    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壩散步,當他們在一張闆凳上坐下來的時候,隻要有别的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來到這裡,永格曼小姐卻總是幾乎馬上就站起來……不是說時間晚了,就是風太大,總之,找一個借口,急急忙忙離開那裡。

    這種種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約翰的想象,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隻有他是個例外。

    漢諾原本就沒有什麼勇氣面對陌生人,本來就扭捏局促,這件事對他這種脾氣的改正顯然沒有什麼好處。

     這些細節小事布登勃洛克議員是不知道的,但他卻非常了解他的兒子,目前決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如果他能把這個孩子的教育接過手來,時時刻刻地影響這孩子的氣質,這該多麼好啊!但他卻做不到,因為他的生活中沒有一點空閑,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作過幾次嘗試,不但結果慘敗,而且使父子的關系變得更為疏遠、冷淡起來。

    他的腦子裡浮現起一幅圖畫,他希望按照這幅圖畫來塑造他的孩子:這就是漢諾的曾祖父,對這個人他自己幼年時,就印象深刻……腦筋清楚,單純,樂天,有風趣,也有毅力……難道他不能成為這樣一個人嗎?難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嗎?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對音樂的熱情壓抑下去,放棄掉就好了!這個孩子被音樂扭曲了,對于他的身體健康沒有好處,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動都吸引去。

    他那種夢幻的氣質有時候不簡直成了懦弱無能嗎? 一天下午,離吃晚飯大約還有三刻鐘的光景(午飯的時間是下午四點),漢諾一個人走下二樓來。

    他剛剛練習了一段時間的鋼琴,現在在起居間裡閑散着找不到事作。

    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裡玩弄着海軍服的領結,漫無目的地四處尋視,這時他看見一個敞開的皮夾放在她母親的精巧的核桃木書桌上……這是那個裝着家中文件的皮夾。

    他把胳臂肘倚着卧椅的靠墊,用手支着下巴,從遠處打量了一會兒這些東西。

    他知道這些東西一定被他父親使用過,因為沒有用完就把它們放在那裡。

    有些紙張夾在夾子裡,另外幾張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隻銅鎮尺壓着。

    那本用不同的紙訂成的金邊的大記事簿也敞開着。

     他無精打采地站了起來,走到寫字台跟前。

    記事簿打開的地方正是他的許多祖先、他的祖父和父親,用不同的筆迹記錄下布登勃洛克一族人家譜的一頁,人名和事情,标點和标題,所有的一切都記錄在案。

    漢諾一條腿跪在轉椅上,用手掌平托着一頭蓬松的淺棕色的頭發,無聊地拿起了這個記錄本。

    在他那副完全無動于衷的神色裡流露出一分無所謂的挑剔和一分輕蔑的認真。

    他的另一隻手玩弄着媽媽的一支烏木鍍金的鋼筆杆。

    那些人名在他眼前一掃而過。

    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幾個是用古老的筆體寫的,筆劃帶着許多小勾和大彎。

    墨水有的已經褪色變黃,有的已經有些模糊,上面還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這一頁紙的最下面,漢諾發現父親的秀麗的草體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寫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圖斯·約翰·卡斯帕爾,一八六一年四月十五日生。

    他對自己的發現非常感興趣,他把身軀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懶洋洋的動作把鎮尺和鋼筆拿到手裡,把鎮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會兒,然後又飛快地掃了一眼,接着就機械地、像作夢似地用鋼筆在整張紙上斜着劃了兩條平行線,他劃的既幹淨又美麗,上面的一條比下邊的略重,正像人家讓他用來裝飾他的算術練習本那樣。

    他作這個動作時面色平靜,很細心,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劃完了以後他又把頭歪在一邊打量了一會,然後才離開這裡。

     吃過飯以後,議員把他叫到跟前,神态嚴峻地問他: “這是誰劃的?這是怎麼來的?是你幹的嗎?” 這是他幹的嗎?這他倒要想一會才回答得出。

    過了一會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聲,“是。

    ” “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怎麼回事?說!你為什麼這麼幹?”議員大吼道,一面用手裡松卷着的本子在漢諾的臉上打了一下。

     小漢諾向後退了一步,一邊手足無措地東張西望,一邊嗫嚅道:“我以為……我以為……以後再用不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