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關燈
個夢想家,一個浪漫主義者,跟您一樣,冬妮小姐……因為有一件事您必須注意:當哲學家和詩人把一個觀點,一個真理,一個原理剛剛否定、抛棄掉的時候,一位君主就會悄悄地走過來,就會把它撿起來,認為這正是最先進的東西,奉之為金科玉律……不錯,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都是些平凡庸碌的人,他們總是遠遠地落在事物的後邊……唉,隻要一說起德國,就好像令人想起一個參加過進步團體的學生,過去在參加自由的戰争中他曾經朝氣蓬勃、激昂、豪邁,如今卻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平庸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說。

    “您說得非常好。

    可是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這一切與您有什麼關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魯士人……” “噢,這和我沒什麼關系,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錯,我稱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其實應該用法文字‘demoiselle’來稱呼您,以便能顯示出您地位的高貴!難道我們這裡比普魯士更自由、更平等一點嗎?人們擁有比他們更多的公民權利嗎?束縛、等級、貴族……我們這裡與普魯士毫無不同之處!……您同情貴族……要我告訴您是什麼緣故嗎?因為您本身就是一個貴族!一點也不錯,難道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您的父親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

    我們這些人和您之間有一條鴻溝,我們是不屬于您這種門第顯赫的世家的圈子裡的。

    為了開心您也許可以跟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在海邊上散一會兒步,可是如果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獨厚的選民圈子裡,那别人就隻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聲音非常激動,聽起來有些異樣了。

     “莫爾頓,”冬妮憂郁地說。

    “原來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氣了!我不是對您提議想把您介紹給他們嗎?” “您看,您現在是以個人的角度看問題,像年輕的女士那樣,冬妮小姐!我談的是些原則問題……我說我們這裡博愛的人道精神一點也不比普魯士多……如果談到我個人,”他思索了一會兒,輕聲說下去,他那異樣的激動依然沒有從語調裡消失,“那麼我指的不是現在,可能說未來更合适……在将來的某一天您成為某某夫人永遠消失在您那高貴的圈子裡以後……有的人就隻好終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不再講話,冬妮也沉默着。

    她不再凝視他,而把眼睛轉向另一邊,看着身邊的木闆牆。

    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

     “您應該還能記得,”莫爾頓又說,“有一次我對您說要問您一個問題嗎?是的,您要知道,從您到這裡的第一天下午這個問題就一直糾纏着我……您不要亂猜!您不會明白我想的是什麼。

    我下一次再問您吧,等到适當的時候;不用忙,這問題和我一點兒也沒有關系,純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問了,今天我隻洩露給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這個。

    ” 說着莫爾頓從外衣袋裡取出一段五彩條紋的窄緞帶,目不轉睛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臉上露出一副勝利和期待交織的表情。

     “多麼漂亮,”她全然不解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 莫爾頓神情莊嚴地說:“意思是說:我屬于哥廷根的一個學生社團……現在您知道了吧!我還有一頂帽子,也是同樣顔色。

    不過在暑假期間我讓那具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标本戴着它……在這裡我不敢讓人看見我戴着它……我是否能相信您不向旁人洩露?要是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就要闖禍了……” “請不要這麼說,莫爾頓!您可以信得過我!……可我還有一點不懂……你們是不是都起誓反對貴族?你們要做什麼?” “自由!”莫爾頓說。

     “為什麼?”她問。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不停的重複着,說着還作了一個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卻異常激昂的手勢,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揮,不是朝着梅克倫堡海岸把海灣約制住的一面,而是向開闊的海洋那一面。

    那裡有閃閃發光的藍、綠、黃、灰各色的波紋,壯麗地、無邊無際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線伸展出去……冬妮沿着他的手勢望去;兩人的手原本都擱在那張粗糙的木凳子上,這時不由自主地緊握在一起。

    兩個人望着同一處遼闊的遠方。

    他倆沉默了許久,任憑海水靜靜地、沉悶地向上拍擊着……突然冬妮覺得她和莫爾頓的思想感情融為一體,她對“自由”這個概念也有了一個偉大、模糊、充滿了預感和渴望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