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梅花鬼鬧西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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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别之時,遂置酒一席,邀一妻一妾飲酒,而說道:“我今日之功名,皆系汝二人之力。

    今單身赴任,任滿始歸,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順,有如姊妹一般,我便可放心前去。

    如有家信,汝二人合同寫一封,不必各人自為一書。

    我之複書亦隻是一封。

    ”說罷,因一手指瓊瓊道:“汝小心伏事夫人,休得傲慢。

    ”又一手指柳夫人道:“汝好好照管。

    ”吩咐已畢,含淚出門而别。

    果然: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話說廷之出得門,畢竟一心牽挂瓊瓊,時刻不離,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隻得大膽前去。

    到于南昌,參州谒府,好不煩雜。

    那時正值東反西亂、幹戈擾攘之際,日夜防着金兀朮,半載并無書信。

    一日接得萬金家報,廷之甚喜,拆開來一看,隻東閣有書,西閣并無一字附及。

    廷之心疑道:“我原先出門之時,吩咐合同寫一書,今西閣并無一字,甚是可慮,莫不是東閣妒忌,不容西閣寫書思念我否?”随即寫一封回書,書中仍要東閣寬容、西閣奉承之勤的意思。

    誰知這一封回書到家,東閣藏了此書,不與西閣看視。

    西閣因而開言道:“昔相公臨去之時,吩咐合同寫書。

    前日書去之時,并不許我一字附及。

    今相公書來,又不許我一看。

    難道夫人有情,賤妾獨無情也?”東閣聽得此言,大聲發話道:“你這**婦人,原系娼妓出身,人人皆是汝夫,有何情義,作此态度?前日蠱惑我家,我誤堕汝計,娶汝來家。

    汝便喬做主母,自做自是,今日還倚着誰的勢來發話耶?就是我獨寫一書,不與爾說知,便為得罪于汝,汝将問我之罪多!”說畢,恨恨入房。

    西閣不敢開言,不覺兩淚交流,暗暗叫自己跟來平頭寄封書信到任所,不與東閣說知。

    書到南昌,廷之拆開來一看,并無書信,隻有扇子一柄,上畫雪梅,細細題一行字于上面,調寄《減字木蘭花》,道: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

    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

     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廷之看了此詞,知東閣妒忌,不能寬容,細問平頭,備知緣故,好生凄慘,遂歎道:“我僥幸一官,都是西閣之力,我怎敢忘卻本心,做薄幸郎君之事。

    今被東閣淩虐,我若在家,還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誤我之事。

    我要這一官何用?不如棄此一官,以救西閣之苦。

    ”那平頭卻解勸道:“相公,雖隻如此,但千辛萬苦博得此一官,今卻為娘子而去,是娘子反為有罪之人。

    雖夫人折挫,料不至于傷命。

    等待任滿回去,方為停妥。

    ”廷之因平頭說話有理,就留平頭在于任所。

    不覺又經三月餘,那時正是九月重陽之後,廷之在書房中料理些文書,平頭煎茶伏侍,至三更時分,幾陣冷風,呼呼的從門窗中吹将入來,正是: ∞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戶開。

     就地撮将黃葉起,入山推出白雲來。

     這幾陣風過處,主仆二人吹得滿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豎起來,桌上殘燈滅而複明,卻遠遠聞得哭泣之聲,嗚嗚咽咽,甚是凄慘。

    主仆二人大以為怪,看看哭聲漸近于書房門首,門忽呀然而開,見一人搶身入來,似女人之形。

    二人急急擡頭起來一看,恰是馬瓊瓊,披頭散發,項脖上帶着汗巾一條,淚珠滿臉,聲聲哭道:“你這負義王魁,害得我好苦也!”主仆二人一齊大驚道:“卻是為何?”瓊瓊道:“前日我寄雪梅詞來之時,原不把東閣知道。

    東閣知平頭不在家,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于骨髓,日日淩逼奴家。

    三個月餘,受他淩逼不過,前日夜間隻得将汗巾一條自缢而死。

    今夜特乘風尋路而來,訴說苦楚,真好苦也!”說畢,大哭不止。

    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瓊瓊又道:“妾是陰鬼,相公是陽人,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死,卻如何處置?”瓊瓊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資冥福耳。

    ”說畢,又大哭而去。

    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風一吹,已不見了瓊瓊之面。

    廷之哭倒在地。

    正是: 夜傳人鬼三分話,隻說王魁太負心。

     話說廷之跌腳捶胸,與平頭痛哭了一夜,對平頭道:“東閣直如此可恨,将我賢惠娘子活逼而死,早知如此,何苦來此做官!若在家間,量沒這事。

    ”說罷又哭。

    次日遂虔誠齋戒,于近寺啟建道場,誦《法華經》超度。

    因《法華經》是諸經之王,有“假饒造罪過山嶽,不須《妙法》兩三行”之句。

    又買魚蝦之類放生,以資冥福。

    有《牡丹亭》曲為證: 風滅了香,月倒廊,閃閃屍屍魂影兒涼,花落在**情易傷。

    願你早度天堂,願你早度天 堂,免留滞他鄉故鄉! 話說三日道場圓滿,又見瓊瓊在煙霧之中說:“我已得誦經放生之力,脫生人間。

    ”再三作謝而去。

    主仆二人不勝傷感。

    廷之遂棄了縣尉,欲歸家間将瓊瓊骸骨埋葬,告辭了上官,收拾起身。

    正是: 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看看近于家間,行一步不要一步,凄涼流淚不止。

    走得進門,合家吃其一驚,鼎沸了家中,早驚動了東西二閣,都移步出閣來迎。

    主仆看見西閣仍端然無恙,二人面面厮觑,都則聲不得,都暗暗的道:“前日夜間那鬼是誰?卻如此做耍哄賺我們!莫不是眼花,或是疑心生暗鬼?怎生兩度現形?有如此奇怪之事!”二閣都一齊開口道:“怎生驟然棄官而回,卻是何故?”廷之合口不來,不好将前事說出,隻得說道:“我僥幸一官,羁縻千裡。

    所望二閣在家和順相容,使我在任所了無牽挂之憂。

    今見西閣所寄梅扇上書《減字木蘭花》詞一首,讀之不遑寝食,我安得而不回哉?”遂出詞與東閣看。

    東閣道:“相公已登仕版,且與我判斷此事,據西閣詞中所說梅花孰是孰非?”廷之道:“此非口舌所能判斷,當取紙筆來書其是非。

    ”遂作《浣溪紗》一阕道: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

    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書完,二閣看了,意思都盡消釋,并無争寵之意,遂置酒歡會,方說起前月假鬼現形之事,蓋借此以騙佛法超度耳,這鬼亦甚是狡黠可惡也。

    東西二閣甚是吃驚,因此愈加相好。

    廷之自此亦不複出仕于朝,今日東而明日西,在家歡好而終。

    有詩為證: 宮女多相妒,東西亦并争。

     鬼來深夜語,提筆付優伶。

     又有詩道: 世事都如假,鬼亦幻其真。

     人今盡似鬼,所以鬼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