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梅花鬼鬧西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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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之無可奈何了。

    卻又留丈夫不住,隻得聽丈夫起身。

    臨行之際,再三叮囑道:“休似前番!”廷之又猴狲君子起來,喏喏連聲道:“不敢!不敢!”柳氏因前番與楊謙同去,惹出事端,此行不許丈夫與楊謙同走。

    楊謙知柳氏嗔怪,也并不敢約廷之同行。

    廷之獨自一個來到臨安,争奈偷雞貓兒性不改,離了妻子之面,一味猴狲生性發作,就走到馬瓊瓊家去。

    瓊瓊見廷之來到,好生歡喜,實時安排酒肴與廷之接風。

    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一毫不敢在瓊瓊面前提起。

    廷之遂住于瓊瓊家中,免不得溫習些經史。

    瓊瓊甚樂,一應費用都是瓊瓊代出,不費廷之一毫。

    廷之心中過意不去,甚是感激,因而朝夕讀書不倦。

    幸而天從人願,揭榜之日,果中優等,報到家中,柳氏大喜。

    細訪來人消息,知丈夫宿在瓊瓊家中,一應費用都出瓊瓊囊橐,雖憐瓊瓊之有情,又恨瓊瓊之奪寵。

    畢竟恨多于憐,然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誰料廷之廷試之日策文說得太直,将當時弊病一一指出,試官不喜,将他置于下甲,遂授南昌縣尉,三年之後始得補官。

    廷之将别瓊瓊而回,瓊瓊置酒餞别,手執一杯,流涕說道:“妾本風塵賤質,深感相公不棄,情投意合,相處許久。

    今相公已為官人,古人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豈敢複望枕席之歡,但妾一身終身淪落,實可悲憫。

    願相公與妾脫去樂籍,永奉箕帚,妾死亦甘心也!”說罷,廷之默然不語。

    瓊瓊便知其意,說道:“莫不是夫人嚴厲,容不得下人,相公以此不語耶?”廷之聞得此語,不覺流下淚來道:“我感娘子厚意,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豈敢作負義王魁之事。

    但内人實是妒忌,不能相容,恐妨汝終身大事,以此不敢應允。

    ”瓊瓊道:“夫人雖然嚴厲,我自小心伏事,日盡婢妾之道,不敢唐突觸忤。

    賤妾數年以來日夜思量從良,積攢金銀不下三千金,若要脫籍,不過二三百金,餘者挈歸君家,盡可資君用度,亦不至無功食祿于爾家也。

    ”廷之沉吟半晌道:“此事實難,前日到家,因知與爾相處,便一氣幾死。

    暫處尚不相容,何況久居乎?幸虧舅舅相勸,方才回心轉意。

    今過得幾時,便能作此度外之雅人乎?”瓊瓊道:“相公何無智之甚也!世事難以執一而論,君知其一,未知其二。

    昔日相公為窮秀才之時,百事艱難,婦人女子之見,往往論小,今日做了官人,勢利場中自然不同。

    他前日若不放你出來赴選,這吃醋意重,自然做不成了;既放你出來赴選,這便是功名為重之人。

    既然成名而回,他心亦喜。

    況他明明曉得有我在此,便大膽放你出來,這便是嬌妒之人,與一概胡亂厮鬧、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此等女人盡可感格。

    況前日既聽兄弟解勸得,安知今日又不聽兄弟之言娶得我乎?相公休得膠柱鼓瑟。

    事在人為,不可執迷。

    ”廷之聽了這一席話,如夢初醒道:“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吾妻不聽他人說話,隻聽舅舅言語,這果有機可乘。

    須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面前,方才有益。

    ”果是: 安排煙粉牢籠計,感化深閨吃醋人。

     瓊瓊又再三叮囑道:“須要宛轉小心,不可有誤。

    妾在此專候佳音,燒香祈禱。

    ”拜别出門。

     廷之到得家間,合家歡喜,且做個慶喜筵席。

    不則一日,廷之賠個小心,到舅舅面前,一緣二故,說得分明,又道:“瓊瓊為人極其小心,情願伏低下賤,斷不敢唐突觸忤。

    況彼囊橐盡有充餘,我之為官,皆彼之力。

    今三年之後,方得補官,家中一貧如洗,何不借彼之資,救我之急,此亦兩便之計也。

    昔王魁衣桂英之衣,食桂英之食,海誓山盟,永不遺棄。

    後來王魁中了狀元,桂英連寄三首詩去,極其情深,王魁負了初心,竟置之不理。

    桂英慚恨,自缢而死,王魁在于任所,青天白日親見桂英從屏風背後走出,罵其負義,日夜冤魂纏住,再不離身。

    後用馬道士打醮超度,竟不能解,遂活捉而去。

    嘗看此傳,甚可畏怕。

    我今受瓊瓊之恩,不減桂英,今千辛萬苦得此一官,豈可為負義王魁,令桂英活捉我而去耶?乞吾舅成人之美,則彼此均感矣。

    ”那個舅舅是個好人,說到此處,不覺心動,就走到姐姐面前,說個方便,又添出些話來,說得活靈活現,說“王魁昔日負了桂英,果被桂英活捉而去,此是書傳上真真實實之事,并非謬言。

    今姐丈千難萬難,博得此官,萬一馬瓊瓊懷恨,照依像桂英自缢而死,活捉姐夫而去,你我之心何安!不如打發姐夫前去,脫其花籍,娶彼來家。

    況彼情願小心伏事,料然不敢放肆。

    倘或放肆,那時鳴鼓而攻,打發出去,亦不敢怨恨于你我矣。

    ”大抵女人心腸終久良善,聽得“活捉而去”四字,未免害怕起來,隻得滿口應承,就教廷之前到臨安脫其花籍而回。

    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廷之領了妻命而來,就如捧了一道聖旨,喜喜歡歡來到瓊瓊家間,瓊瓊出見,說了細故。

    瓊瓊合掌向空禮拜,感激不盡,點了香花燈燭,燒了青龍福紙,出其囊橐,脫了樂戶之籍,謝了日常裡相厚的幹爺幹娘、幹姊幹妹,辭别了隔壁的張龜李龜、孫鸨王鸨,收拾了細軟對象,帶領了平頭鍋邊秀,一徑而來。

    到于家間,瓊瓊不敢穿其華麗衣服,隻穿青衣參見柳夫人,當下推金山、倒玉柱,拜畢起來,柳氏擡頭一看,但見: 盈盈秋水,不減西子之容;淡淡蛾眉,酷似文君之面。

    不長不短,出落的美人畫圖;半瘦 半肥,生成得天仙容貌。

    豐神袅娜,似一枝楊柳含煙,韻緻翩翻,如幾朵芙蓉映水。

    看來天上 也少,愈覺塵世無多。

     柳氏不見便休,一見見了,不覺一點紅從耳根邊起,登時滿臉通紅,好生不樂,暗暗道:“原來這賤人恁般生的好,怪不得我丈夫迷戀,死心塌地在他身上,異日必然奪我之寵,怎生區處?”隻因始初應允,到此更變不得,隻得權時忍耐,假做寬容之意。

    那瓊瓊又是個絕世聰明妓女,見柳氏滿臉通紅,便曉得胸中之意,一味小心,一味樸實,奉承柳氏,無所不至。

    就于箱中取出數千金來獻與柳氏,以為進見之禮。

    廷之從此家計充盈,遂修飾房屋,中間造為二閣,一間名為東閣,一間名為西閣。

    柳氏住于東閣,瓊瓊住于西閣,廷之往來于其間,大費調停之意。

     不覺已經三載,阙期已滿,南昌縣衙役來迎接赴任。

    廷之因路遠俸薄,又因金兀朮猖獗之時,東反西亂,不便攜帶家眷,要單騎赴任,卻放瓊瓊不下,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