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沒落

關燈
蛇和幻想是糾纏在一起的。

    格溫普蘭現在正在思想的深淵裡,沿着陰森森的螺旋線盤旋而下。

     他用冷冰冰的最後的目光,凝視着他剛剛看見的那個世界。

    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兄弟感情的家庭,沒有良心的财富,沒有羞恥的美,沒有公道的正義,沒有平衡的秩序,沒有理智的權力,沒有權利的統治,沒有光明的榮華。

    這是一份一絲不苟的清單。

    他在他曾經陷溺其間的這個古怪的幻境裡,兜了一個圈子。

    他一個接着一個的,把命運、環境、社會和他自己研究了一遍。

    命運是什麼?陷阱。

    環境呢?絕望。

    社會呢?仇恨。

    他自己呢?一個失敗者。

    他從靈魂的深處發出了叫聲:社會是晚娘,大自然是生身母。

    社會是肉體的世界,大自然是靈魂的世界。

    前者要走進棺材,躺在墳坑裡的一個松木匣子裡喂蟲子,就在那兒結束。

    後者要展開翅膀,在曙光裡改變形象,飛升穹蒼,從此開始新的生命。

     逐步逐步的,他的情緒達到了頂點。

    這是可怕的漩渦。

    生命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最後總有一個洞悉一切的閃光。

     審判必須對質。

    格溫普蘭看看社會怎樣對待他,大自然怎樣對待他。

    大自然待他多麼好啊!靈魂是怎樣地救過他啊!一切都從他那裡奪走了,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内。

    靈魂卻把這一切都還給他。

    所有的一切,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内。

    因為塵世上有一個特别為他而生的天神似的瞎眼姑娘,看不見他的醜陋,隻看見他的美麗。

     他跟這一切都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他的伴侶,她的心,她的溫柔,唯一能看見他的她那雙失明的聖潔的眼睛!蒂是他的妹妹,因為他感覺到她對他有一種純潔的兄妹之愛,這是充塞天地間的神秘。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蒂是他心目中的小童貞女;因為每個兒童都有他的小童貞女,一對純潔的童男童女總是在生命剛起步的時候,就天真無邪地開始了靈魂的婚姻生活。

    蒂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的愛巢是築在婚姻之神的大樹最高的枝條上的。

    蒂不但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光明;因為缺了她,一切都變成空虛,毫無價值了;對他來說,她的頭發好像是光線做的。

    沒有蒂,他将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一個人怎麼辦呢?沒有蒂,什麼也都沒有生氣了。

    他怎能一刻不看見她呢?啊,不幸的人呀!他讓自己和自己的星星中間留出一個空隙,由于那微妙的、可怕的宇宙引力關系,空隙馬上就變成了殒落。

    他的星星在哪兒?蒂!蒂!蒂!蒂!哎呀!他已經失掉了自己的光明。

    沒有天體的天空是什麼樣子?一團漆黑。

    可是為什麼這一切都消失了呢?啊!他以前多麼幸福啊!為了他,上天把世界變成了伊甸園;-!做得太地道了,甚至連蛇也引進來了!可是這次受誘惑的是男人。

    他被人引到外面一個可怕的陷阱裡,突然墜入一個獰笑的混沌地獄裡了!-!真不幸!蠱惑他的東西是多麼可怕啊!那個約瑟安娜是個什麼東西?可怕的妖精!半像野獸,半像女神的妖精!格溫普蘭正在下降,他看見了那些曾經使他眼花缭亂的事物的背面。

    真是一片凄涼。

    醜陋的貴族階級,醜惡的皇冠,喪服似的紫色長袍,充滿毒氣的宮殿,不祥的戰利品模型、雕像和紋章,你如果呼吸這種妨礙健康的害人的空氣,就會變成瘋子。

    啊!江湖藝人格溫普蘭的破衣服是多麼光輝燦爛啊!唉!“綠箱子”、貧窮、快樂、像燕子似的一起流浪的甜蜜生活,都到哪裡去了?那時節,他們從不分離,早上晚上,他每一分鐘都看得見她。

    他們坐在桌子旁邊,膝頭碰着膝頭,肘彎挨着肘彎,兩人合用一隻杯子,隻有太陽從小窗照進來,蒂就是愛情。

    夜裡,他們知道對方就在不遠的地方睡覺,蒂的夢飛翔在格溫普蘭頭上,格溫普蘭的夢在蒂頭上開放了奇妙的花兒!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鬧不清他們在夢中的藍色雲彩裡是不是接過吻。

    蒂代表純潔,于蘇斯代表智慧。

    他們挨城挨鎮地漫遊着;他們路上用的糧食和提神劑是人民爽朗樸實的笑聲。

    他們好像下凡的天神在人間流浪,因為缺少足夠的翅膀,不能飛升天界。

    現在呢,這一切都不見了!到哪兒去了呢,難道被消滅了!墳墓裡刮來的是什麼風啊?一切都消失了!什麼都完啦!唉!那個聽不見百姓呼聲的無窮的力量沉重地壓在窮人身上,它的全部陰影籠罩着他們,它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那些家夥是怎樣對付于蘇斯他們的?他沒有在場保護他們,沒有站在他們面前,以一個爵士的身分,使用他的姓氏、他的爵位和他的寶劍來保護他們,也沒有以一個江湖藝人的身分,使用他的拳頭和指甲來保護他們!想到這兒,他傷心了,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

    啊,不,他不能保護他們、正是他害了他們。

    正是為了把他,克朗查理爵士,從他們那兒救出來,為了使他的尊嚴和他們隔絕起來,那萬惡的萬能社會才摧殘了他們。

    保護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自己離開,那麼社會就用不着再迫害他們了。

    沒有了他,别人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

    他越想越凄涼。

    唉!他為什麼讓自己和蒂分開呢?他第一個責任不是應該保護蒂嗎?為百姓服務,保護百姓?蒂就是百姓。

    蒂就是孤兒。

    蒂就是瞎子,就是人類!唉!那些家夥對他們做出了些什麼呢?悔恨的煎熬是多麼殘酷啊!因為他不在場,災禍就蔓延開了。

    他本來可以分擔他們的命運。

    或者跟着他們一起被人帶走,或者一起被人吞噬。

    現在沒有他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格溫普蘭離開了蒂!這是可能的嗎?沒有蒂就等于什麼也沒有。

    唉!完了。

    他的親人永遠失蹤了,無法挽救了、一切力量都用盡了。

    再說,像格溫普蘭這樣一個被判了罪,受到大譴的人,再奮鬥義有什麼益處呢?不管是對人類也好,對老天也好,他都沒有什麼指望了。

    蒂!蒂!蒂在哪兒?失掉了!什麼?失掉了!一個失掉了靈魂的人隻有到死神那兒去把它找回來。

     悲哀而又迷亂的格溫普蘭,一隻手堅定地放在欄杆上,好像欄杆是他的答案似的。

    他怔怔地望着河水。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身上在發燒。

    他以為他的思想是清楚的,其實已經模糊了。

    他困得無法忍受。

    他就這樣彎了身子望了一會兒河水。

    黑黝黝的河水好像一張安靜的大床,一張無限黑暗的床。

    不祥的誘惑! 他脫下他的上衣,折好,放在欄杆上。

    接着又解開他的坎肩。

    在他想脫坎肩的時候,他的手觸到了衣兜内的一件東西。

    這是上議院的執書官交給他的那本紅冊子。

    他從衣兜裡取出來,在朦胧的夜色裡瞅了一會兒,看見小冊子裡夾着一枝鉛筆,于是他拿起鉛筆,打開小冊子,在第一張空頁裡寫上了這樣兩句話: 我走了。

    希望我哥哥大衛接我的位子。

    祝他幸福! 簽名是:英國上議員費爾曼-克朗查理。

     他脫掉了坎肩,放在外衣上面。

    又摘下帽子,放在坎肩上面。

    他把那本紅冊子放在帽子裡,攤開寫了字的那一頁。

    他瞧見地上有塊石頭,于是拾了起來,壓在帽子裡。

     做好以後,他擡起頭來,望着頭上無限黑暗的天空。

     随後他慢慢低下頭去,好像深淵裡的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在往下拉他似的。

     欄杆的基石上有一個洞。

    他一隻腳踩着洞,另外一隻膝頭從欄杆上面跨了過去,現在隻要一擡腿就行了。

     他背着雙手,彎着身子。

     “就這樣吧,”他說。

     他的眼睛盯着深深的河水。

     正在這個時候,他感到有一條舌頭在舔他的手。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身來。

     背後是奧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