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海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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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看家狗可以做守護神 格溫普蘭叫了一聲: “是你嗎,狼!” 奧莫搖搖尾巴。

    它的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光。

    它望着格溫普蘭。

     接着,它又舐舐他的手。

    格溫普蘭好像喝醉了。

    突然又有希望了,他渾身顫抖了一下。

    奧莫!多麼神奇呀!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嘗盡了各式各樣的所謂雷擊的滋味;隻有快樂的雷除外。

    現在呢,打在他身上的卻正是這個雷。

    這下子有着落了,或者至少有這樣的希望,這是一種神秘的力量突然的幹涉,這種力量可能本來就是藏在命運裡的。

    生活說:“喏,我在這兒!”如同在墳墓最黑暗的地方,在什麼指望都沒有的時刻,突然得到了救藥,如同天塌地暗時,在最危急的當口,突然找到了一個支點。

    奧莫就意味着這一切。

    格溫普蘭仿佛看見這條狼渾身披着金光。

     這當兒,奧莫掉轉頭去。

    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看格溫普蘭是不是跟着它。

     格溫普蘭跟着奧莫。

    奧莫搖搖尾巴,繼續朝前走。

     這條狼走的是艾弗羅克石壁的下坡道。

    斜坡一直通到泰晤士河岸。

    格溫普蘭由奧莫帶路,走了下去。

     奧莫不時掉轉頭來,看看格溫普蘭是不是在它身後。

     逢到某些重要關頭,沒有比一頭忠實的畜生的自然本能更能洞悉一切的了。

    動物是頭腦清醒的夢遊者。

     有的時候狗覺得應該跟着它的主人,有的時候它覺得應該走在主人前面。

    于是畜生便反過來領導自己的主人。

    在天色朦胧的時候,靈敏的嗅覺能夠隐約地找到方向。

    對于狗來說,做向導似乎是它一種本能的需要。

    它知道現在碰到了危險,應該幫助主人度過難關嗎?也許不知道。

    也許知道。

    無論如何,總有人替它知道。

    我們曾經講過,在生活中常常會遇見意外的救星,我們以為這是從世界上來的,其實卻是從天上來的。

    我們不知道上天借什麼形象出現。

    這個動物是什麼呢?天意。

     到了河邊,狼沿着泰晤士河岸狹長的地岬,向下遊走去。

     狼不嗥,不叫,默默地走着。

    奧莫随着自己的本能,盡自己的責任,可是它跟一個被剝奪公權的人一樣謹慎,思慮重重。

     又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它停了下來。

    右邊出現了一排木栅。

    木栅盡頭是一個立在木樁上的碼頭。

    能夠看得出那兒有一個黑黝黝的東西,那是一隻相當大的船。

    在靠近船頭的甲闆上,有一個微弱的亮光,好像一盞快要熄滅的風燈。

     狼最後一次看清格溫普蘭在後面跟着,就跳上碼頭。

    這是一個長長的平台,上面裝着木闆,塗過柏油,由縱橫交錯的木樁支撐着,河水在平台下面流着。

    奧莫同格溫普蘭不一會兒就走到了盡頭。

     靠碼頭停着的是一隻日本式的荷蘭船,船頭和船尾都裝着平甲闆,中間是一個很深的貨艙,沒有蓋艙闆,由一架壁立的梯子上下,貨物就裝在裡面。

    因此船頭和船尾各有一個艙房,像我們老式的内河船隻一樣,中間四進去的地方裝了貨物,還能起壓艙作用。

    孩子們做的紙船就有幾分像這種船。

    甲闆下面的船艙門通中間的貨艙,艙房裡的亮光是從船舷上的玻璃窗透進來的。

    裝貨的時候,他們在貨物中間留出一條條過道。

    這種船的兩根桅杆分裝在前後甲闆上。

    前桅稱為“保祿桅”,後桅稱為“怕多祿桅”,船跟教堂一樣,是依靠兩位使徒領導的。

    在貨艙上空,兩甲闆之間架着一座像中國橋似的旱橋。

    在天氣惡劣的時候,左右兩邊的木闆欄杆靠機械的作用放下來,遮住中央的貨艙,把它嚴絲合縫地封起來,經得住狂風怒濤的襲擊。

    這種船非常笨重,舵柄是一根大梁做的,舵的力量應該與船身的重量适應。

    三個人-一船主和兩個水手——再加上一個孩子——實習水手——就足夠駕駛這類笨重的海上工具了。

    我們已經講過,前艙和後艙都沒有舷牆。

    我們看見的這條船,船身很大,圓鼓鼓的,通體漆黑,雖然是在夜裡,也能看見上面漆着白字:“伏格拉号”,鹿特丹。

     當時海上正是多事之秋。

    像不久以前,波英特男爵的八條戰船在卡尼洛角失事,就是一個例于。

    它們曾經逼得法國整個的艦隊不得不折回直布羅陀,它們掃蕩了英吉利海峽,驅除倫敦和鹿特丹之間的航路上所有的戰船,使得商船可以自由來回行駛,不需要護航。

     格溫普蘭走近了這條寫着“伏格拉号”字樣的船,它右舷靠岸,後甲闆幾乎與碼頭相平。

    隻要走下一步就行了,于是奧莫跳了下去,格溫普蘭跟着跨了一步,人和狼就都到了後甲闆上。

    甲闆上空蕩蕩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如果有旅客的話,看起來似乎也都上船了,因為船已經做好了出航的準備,貨艙裡堆滿一包包、一箱箱的貨物,看樣子貨已經裝齊了。

    不用說,旅客們躺在甲闆下面的艙房裡,可能已經睡熟了,因為今天夜裡就要開船。

    在這種情況之下,旅客們要到翌晨醒來的時候,才會出現在甲闆上。

    至于水手們,他們在等待快要來到的開船時間,也許現在正在當時所謂“水手的小屋”裡喝湯呢。

    因此被旱橋連接起來的兩個甲闆上都靜寂無聲。

     狼差不多是奔跑着從碼頭上走過來的;可是一上了船,它就放慢了步于,小心翼翼地走着。

    它仍舊搖着尾巴,不過這不是快樂的表示,而是憂慮不安、疲弱無力的搖擺。

    它仍舊走在格溫普蘭前面,穿過後甲闆,走過旱橋。

     格溫普蘭走上旱橋,瞥見前面有一個燈光。

    這就是他剛才在岸上看到的那個燈光。

    一盞風燈放在前桅下面的甲闆上。

    在漆黑的夜色裡,燈光映出一個有四隻車輪的東西的輪廓。

    格溫普蘭認出那是于蘇斯的舊篷車。

     這個曾經載着他度過童年,又像車子又像小屋的簡陋的木頭建築,是用粗大的繩索系在桅杆底下的,車輪上能夠看見幾個粗大的繩結。

    由于好久沒有使用,車子已經壞得不像樣子;人閑易老,物閑易壞;這輛小車也歪歪斜斜的,一副可憐相。

    它一直閑放在那兒,所以癱瘓了;此外,它還有個神醫束手的瘤疾-一衰老。

    蛀蝕、脫形的車子側影,仿佛在彎腰折背,眼看就要塌下來似的。

    全部的構造材料都壞了。

    鐵件生了鏽,皮件開了口子,木頭已經朽爛。

    燈光從前面的窗子裡透進來,玻璃也有了裂縫。

    車輪好像羅圈腿。

    車廂、地闆和車軸都仿佛疲憊不堪,總而言之,它那副背彎腰折、搖尾乞憐的樣兒,簡直無法形容。

    車轅朝上跷着,像朝上伸出的兩隻胳膊。

    各處都脫了榫子。

    車子下面挂着奧莫的鐵鍊。

     一個人重新獲得自己的生活、幸福和愛情,照一般的規律來說,似乎應該連奔帶跑、瘋狂地撲上去吧。

    是的,不過精神上受到深刻刺激的人應該例外。

    誰心迷神亂地經曆過一連串背信棄義的災難,哪怕是在快樂之中,也會變得機警慎重,他因為怕把自己悲慘的命運傳染給自己的親人,給他們帶來不幸,雖然在幸福之中,也要小心翼翼地前進。

    天堂的門重新打開了;我們在走進去以前,先要仔細觀察一番。

     格溫普蘭心裡非常激動,他搖搖晃晃地環顧了一下。

     狼悄悄地爬過去,躺在它的鐵鍊旁邊。

     第二章巴基爾費德羅瞄準了鷹,打中了鴿子 腳踏闆已經放下來,門半開半掩,裡面空無一人。

    從前面窗格子裡透進來的一點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出篷車内部陰郁凄涼的景象。

    破木闆上,于蘇斯那篇頌揚爵士們的偉大的題詞還清晰可辨。

    這些木闆從外面看,好像牆壁,從裡面看又好像護壁。

    格溫普蘭看見門邊一枚鐵釘上挂着他的皮披肩和上衣,仿佛陳屍所裡死人的衣服。

     這時他既沒有坎肩,也沒有上衣。

     燈光底下靠近桅杆的地方,有一樣東西攤在甲闆上。

    這是一張床墊,他隻能看見一個角兒。

    墊子上大概躺着一個人,因為他看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在那兒動彈。

     有人在說話。

    格溫普蘭躲在篷車後面偷聽。

     這是于蘇斯的聲音。

     這個聲音乍聽上去非常嚴厲,仔細聽聽又非常溫柔,從格溫普蘭的童年起,它一直很好地指導着他。

    現在呢,它已經喪失了它那爽快的,生氣勃勃的色彩,變得模糊、低沉,每句話的尾音都化成了歎息。

    它跟于蘇斯柔中帶剛的聲音隻不過微微有點相像罷了。

    這是一個失去了幸福的人的聲音。

    聲音也能夠變成幻影。

     與其說他在跟别人說話,倒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

    再說,我們已經知道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被人看做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