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單桅船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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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段是跟剛開始的時候是一樣的月。

    剛才使人眼花缭亂的惡雲現在又變成一片漆黑。

    蒼白的輪廓又跟朦胧融合在一起,船的周圍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個黑夜之牆,這個圓形的遮蓋物,這個越縮越小的圓柱形的内部,包圍着“瑪都蒂娜号”,好像一圈可怕的冰山慢慢地圍攏來。

    天頂上什麼都沒有,仿佛罩着一個海霧做的蓋子。

    單桅船好像是在一個深淵似的井底。

     在這個井裡,海水像熔鉛,靜止不動。

    令人憂郁的平靜。

    好像海洋一直比池塘還要馴順。

     沉默,靜止,幽暗。

     物的靜止狀态大概就等于人類的不聲不響。

     最後的波動的聲音沿着船邊滑過。

    甲闆還是平的,很難看出它微微有點傾斜。

    幾塊破木闆在微微顫動着。

    船頭上,那個用浸在柏油裡的亂麻做的、替代信号燈的火把,已經不再搖晃,不再往海裡滴冒着火的柏油了。

    雲裡的微風沒有一點聲音。

    密密層層的雪,無力的,差不多直線的落下來。

    海礁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了。

    黑暗的和平。

     随着激動和危急而來的這陣休息,給這些久經颠簸的可憐蟲帶來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舒适。

    仿佛拷問的刑罰已經停止了。

    周圍和天上好像都同意拯救他們。

    他們重新有了信心。

    剛才的瘋狂現在變成了安靜。

    他們以為和平好像已經有了把握。

    他們的胸脯又挺起來了。

    他們可以松開他們握着的繩子或者木闆,立起來,伸一個懶腰,站直身子,活動一下,走來走去。

    他們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逸。

    在黑暗的深處有時候有一種天堂的感覺,這大概是為以後的事情做準備工作吧。

    很明顯,他們已經從暴風雨、泡沫、狂風和海的喧鬧中逃出來了,得救了。

     今後一切都會一帆風順了。

    再過三四個鐘頭天就要亮了。

    隻要有船經過,人家看見了他們,就會搭救他們。

    頂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他們又獲得了生命。

    頂要緊是繼續留在水面上,一直到暴風雨停止為止。

    他們對自己說:“這一次總算過去了。

    ” 誰知道他們卻突然發覺他們的确完結了。

     有一個水手,名字叫作高台曾的北巴斯克人,走進艙裡去找繩子,他口到甲闆上說: “艙裡滿了。

    ” “是什麼?”頭目問道。

     “水,”水手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頭目喊道。

     “那就是,”高台曾答道,“在半小時之内我們的船就要沉啦。

    ” 第十七章最後的辦法 龍骨上有一個洞。

    水漏進來了。

    從什麼時候漏起的?誰也說不上來。

    是在它觸着卡斯蓋的時候嗎?是在渥太赫前面嗎?是在奧裡尼西面淺灘上波濤拍岸的地方嗎?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他們經過“猴子”的時候給暗礁碰了一下。

    他們在狂風刮得他們颠來倒去的當兒,沒有感到震動。

    在破傷風發作的時候,用針刺一下是感覺不到的。

     另外一個水手,名字叫作阿負瑪利亞的南巴斯克人,也跑進艙裡去。

    他回到甲闆上說:“艙裡有兩伐爾深的水。

    ” 兩代爾大約等于六英尺。

     阿負瑪利亞又說: “我們在四十分鐘之内就要沉下去了。

    ” 漏洞在哪兒?看不見。

    在水底下。

    被艙裡湧進來的水遮起來了。

    漏洞在水線底下,在吃水部靠近船頭的龍骨那兒。

    可是無法找到它。

    也無法填補。

    有了傷口而又沒法兒包紮。

    所幸水漏得不很快。

     頭目喊道: “用抽水機抽水!” 高台曾答道: “我們沒有抽水機了。

    ” “那末就趕快登陸!”頭目又說。

     “陸地在哪兒?” “不知道。

    ” “我也不知道。

    ” “附近總有陸地。

    ” “是的” “找一個人向陸地駛去,”頭目又說。

     “我們沒有領港。

    ”高台曾說。

     “你來把舵” “沒有舵柄了。

    ” “随便找一根棍子做一個舵柄吧。

    釘子蔔錘子!趕快拿工具來!” “木匠的箱子掉在海裡了。

    我們沒有工具了。

    ” “我們照樣要駕駛,不管駛到哪兒去!” “舵也沒有了” “小艇在哪兒?上小艇!劃槳!” “小艇也沒有了。

    ” “我們來劃這條破船。

    ” “沒有槳了。

    ” “那麼就張帆!” “沒有帆,連桅杆也沒有了。

    ” “我們用梁術做桅杆,油布做帆。

    讓我們離開這兒。

    依靠風吧!” “沒有風。

    ” 的确,風早就沒有了。

    暴風雨也逃走了,他們認為沒有暴風是他們的救星,實際上卻是他們的毀滅。

    要是繼續有西南風的話,可能把他們瘋狂地刮到什麼海岸上,船的速度可能超過漏水的速度,說不定能夠把他們帶到适當的沙灘,讓單桅船在沉下去以前擱淺在沙灘上。

    強烈的暴風雨也可能把他們吹到陸地上。

    沒有風,希望也就沒有了。

    沒有飓風,他們等于面臨着死亡。

     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風、冰雹、飓風和旋風是可以制服的瘋狂戰士。

    暴風雨呢,你可以抓住它的盔甲遮不到的地方。

    暴力常常有疏于防禦,弄錯目标,或者擊不中要害的時候,所以還有辦法可想。

    可是對于風平浪靜的海面卻一無辦法。

    因為你抓不着,摸不到它。

     風的襲擊跟哥薩克人一樣,隻要你堅守陣地,他們很快就潰散了。

    而風平浪靜的海卻像劊子手的鉗子一樣。

     慢慢的,無法抵抗的、沉重的海水,不停地流進船艙。

    海水越往上升,船越往下沉。

    這個變化進行得很慢。

     “瑪都蒂娜号”上遇難的人們慢慢地發現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災難,無法抵禦的浩劫。

    安靜而又悲慘的、必不可免的現實把他們抓住了。

    空氣和海都停滞不動。

    靜止不動是最無情的東西。

    他們就要被大海悄無聲息地吞下去了。

    寂靜的海洋現在既不忿怒,也不熱情,不知不覺,既不是故意,也沒有興趣,然而緻命的地心吸力卻在吸引他們。

    在寂靜之中,他們害怕起來了。

    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風的堅實的牙床骨,不是兇狠的、威脅人的海的襲擊,不是龍卷風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飛濺的波浪的貪饞,而是“無限”的一個難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着這些可憐蟲。

    他們仿佛已經走進了一個叫做死亡的沒有風浪的深淵。

    水面以上的船幫越縮越小,就是這麼回事。

    能算得出來這個距離什麼時候變成零。

    跟漲潮時翻船恰恰相反。

    海水不來找他們,而是他們去找海水。

    掘墓人是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的重量。

     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規律把他們判處了死刑。

     雪繼續在落,現在這條破船一動也不動,甲闆上積了一層潔白的雪,仿佛裡了一塊殓屍布。

     船艙越來越沉重了。

    無法戰勝這個漏洞。

    他們連一隻戽水的鏟子也沒有,不過,即使有也不能解決問題,而且也用不上,因為船艙上面有艙闆。

    他們點起了火把,盡可能的把三四個火把插在洞眼裡。

    高台曾拿來幾隻舊皮桶;他們站成一排,打算把艙裡的水戽出去。

    但是皮桶已經沒有用了,不是綻了線,就是脫了底,桶裡的水在半路上就漏光了。

    漏進來的水跟戽出去的水的差别說起來實在可笑。

    漏進來一大桶,戽出去一小杯。

    徒勞無功。

    好像一個守财奴想一個銅闆一個銅闆的花掉一百萬法郎一樣。

     頭目說: “我們得減輕船的重量!” 在風暴中,他們把幾隻箱子縛在甲闆上。

    現在它們還留在桅杆樁上。

    他們解開繩子,把箱子從船舷的缺口上扔到海裡去。

    有一隻箱子是那個巴斯克女人的,她忍不住呻吟說: “我的紅裡子的新鬥篷啊!噢!我那桦樹皮花邊的襪子喲!啊,還有聖母月裡望彌撒帶的銀耳環!” 甲闆清除了以後,光剩下艙房裡的東西了。

    艙房裡塞得滿滿的。

    我們還記得,那是旅客的行李和水手的包裹。

     他們拿起行李,把所有的東西都從船舷的缺口裡扔下去。

     他們又拿起包裹,也把它們推到大海裡。

     他們出清了艙房。

    什麼燈籠呀,木桶呀,糧食袋呀,包裹呀,承雨水的桶呀,連鍋帶湯,一古腦兒都抛進海水裡。

     他們擰開了鐵爐子的螺絲帽,裡面的火早已滅了。

    他們把它擡上甲闆,拖到船邊,推出船外。

     凡是能夠拉下來的船闆、護船木料、帆索和破破爛爛的船具,都給弄到水裡去了。

     頭目不時拿起火把,照着船頭上漆的水尺,看看船沉了多少。

     第十八章垂死的辦法 船雖然因為載重減輕而沉得慢些,可是還是繼續往下沉。

     到了這種絕望的地步,什麼辦法也沒有了,連治标的辦法也沒有。

    他們最後的辦法已經用完了。

     “我們還有可以抛出去的東西嗎?”頭目大聲喊。

     被大家忘掉的博士這時從艙房的角落裡走出來說: “有。

    ” “什麼?”頭目問道。

     “我們的罪惡。

    ” 他們吃了一驚,大家叫了一聲: “阿門。

    ” 博士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一隻手指指着天空說: “跪下。

    ” 他們的身子搖擺了一下,搖擺是下跪的前奏。

     博士接着說: “讓我們把罪惡抛在海裡。

    它們壓在我們身上。

    壓沉這條船的是它們。

    我們不要再想得救,應該想想永生。

    特别是我們最後犯的這樁罪惡,最好是說我們剛剛犯的這樁罪惡,你們這些聽我說話的罪人,把我們壓倒了。

    帶着一個殺人的念頭到深淵裡來冒險,實在是一個亵渎天主的狂妄的罪惡。

    誰對孩子犯了罪,就是對天主犯了罪。

    當然,我也知道我們不能不上船,可是那個孩子落到死路上去了。

    我們的行為的陰影引來的風暴已經來過了。

    很好。

    再說,你們也不用抱怨。

    在離這兒不遠的黑暗裡就是法國海岸的浮費爾和拉和格地角的海灘。

    現在隻有西班牙是我們可以避難的地方。

    法國對我們的危險并不比英國差。

    我們逃出了海洋,就到了絞刑架底下。

    不是絞死就是淹死,沒有第三條路。

    天主替我們選擇了道路。

    感謝天主吧。

    他賜給我們一個能夠洗滌罪行的墳墓。

    兄弟們,這是無法避免的。

    你們想想吧,我們剛才想盡辦法把那個孩子送到天上去了,現在在我講話的這個時刻,在我們頭上可能有一個靈魂正在審判者面前控告我們,而審判者已經在看着我們了。

    讓我們利用這最後的時刻。

    在我們這一方面,我們應該盡力彌補我們的罪惡。

    如果孩子還活着,我們盡力幫他的忙。

    要是他死了,我們想法求他饒恕我們。

    我們要把罪惡從身上丢掉。

    讓我們放下良心上的重擔。

    我們要讓我們的靈魂不在天主面前被吞下去,因為這樣比船沉海底還要可怕。

    葬身魚腹,而靈魂又喂了魔鬼。

    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

    我命令你們跪下。

    仟海是一條沉不了的船。

    你們已經沒有指南針了?不對。

    你們還可以祈禱呢。

    ” 這些狼現在都變成綿羊了。

    人在垂死的時候時常有這種轉變。

    連老虎都會舔舔十字架。

    當黑暗之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相信固然困難,不相信也不可能。

    人類的各種宗教信條無論怎樣不完善,盡管信心模糊,盡管教義跟隐約可見的永生的形象并不符合,等到最後關頭來到的時候,人類的靈魂必定會感到震驚。

    死後的感覺已經開始了。

    這種思想萦繞在臨死的人心裡。

     死亡是一個期限的結束。

    到了最後的時刻,就能感覺到有一種模糊不清的責任壓在自己身上。

    過去的決定未來的。

    過去折回頭來,走向未來。

    已知跟未知一樣,也是一個深淵。

    一個是他的罪惡的深淵,一個是等待他的深淵,兩者攪在一團光亮裡。

    臨死的人看見這兩個深淵模糊的影子,就害怕起來。

     在生命的崖岸上,這些可憐蟲已經把最後的希望消耗掉了。

    所以他們轉向彼岸。

    現在他們隻有到黑暗中去試試運氣。

    他們覺悟了。

    這是一個悲慘的眩目的光芒,接着又墜入恐懼。

    他們在垂死時悟到的東西猶如閃電,一瞬即逝。

    要看也看不見了。

    死後才能睜開眼睛,過去的閃電将會變成太陽。

     他們向博士嚷道: “現在隻有你來指引我們了。

    我們服從你。

    我們應該做什麼?請你吩咐吧。

    ” 博士答道: “必需越過這個未知的深谷,渡到墳墓另外一邊的生命的彼岸。

    由于我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我的危險比你們的大。

    你們讓一個負擔最重的人選擇渡過深谷的橋梁,這一着你們做對了。

    ” 他又補充了一句: “學問是良心的重擔。

    ” 他接着問; “我們還剩多少時候?” 高台曾望了望水線,答道: “還有一刻多鐘。

    ” “好吧,”博士說。

     博士本來是趴在艙口低低的篷頂上的,他現在就把篷頂當作台子。

    他打口袋裡拿出墨水盒和筆,打皮夾裡取出一張羊皮紙。

    幾個鐘頭以前,他在這張羊皮紙背面寫了二十幾行字。

    字迹歪七扭八,緊緊地擠在一起。

     “拿盞燈來,”他說。

     雪像大瀑布的浪花一般,把一個個火把都撲滅了。

    隻剩下一個了。

    阿負瑪利亞把火炬從插的地方拔出來,拿在手裡,走過來站在博士身旁。

     博士把皮夾重新放在口袋裡,把筆和墨水袋放在艙篷上,打開了羊皮紙,說道: “大家聽好。

    ” 于是在大海之中,在這個墳墓似的搖動的地闆上,在這個慢慢往下沉的浮橋上,博士莊嚴地讀起來了。

    黑暗好像也在竊聽。

    周圍這些命運已經注定的人都低垂着頭。

    在晃晃蕩蕩的火把照射下,他們的臉顯得更蒼白了。

    博士所讀的是用英文寫的。

    不時有個愁容滿面的人的眼裡露出要求解釋的神氣,博士便停頓一下,用法文、西班牙文、巴斯克文或者意大利文,把他剛讀過的一節重新說一遍。

    能夠聽到硬壓制住的哭聲和低沉的拍胸膛的聲音。

    船愈沉愈低。

     博士讀完了,便把羊皮紙平放在艙篷上,他拿起筆來在下面留下的空白上簽了名; “吉納都士-奇士脫孟德博士。

    ” 随後轉過身來對他們說: “都來簽字吧。

    ” 巴斯克女人走過來,拿起筆,簽了“阿森興”。

     她把筆遞給那個愛爾蘭女人,這個女的不會寫字,便劃了一個十字。

     博士在十字旁邊寫道: “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島的提裡夫島人。

    ” 他把筆遞給這一夥人的頭目。

     頭目簽的是:“格士陶拉:班長。

    ” 熱那亞人在頭目的名字底下簽了:“奇盎奇雷脫。

    ” 朗獨克人簽了:“雅克-加套士,别名‘納爾朋人’。

    ” 普羅旺斯人簽:“魯克-庇埃-恰波加羅潑,馬洪的苦役犯。

    ” 在這些簽名底下,博士加上一筆附記:“三個水手中的船主已被沖到海裡去,其餘兩人簽名于下。

    ” 這兩個水手便在這附記下面簽字。

    北巴斯克人簽:“高台曾。

    ”南巴斯克人簽:“阿負瑪利亞,小偷。

    ” 随後博士叫道:“恰潑加羅潑。

    ” “有,”這個普羅旺斯人答道。

     “你還有阿爾卡諾納的葫蘆嗎?” “有” “把葫蘆給我。

    ” 恰潑加羅潑喝光了最後一口燒酒,把葫蘆遞給博士。

     艙裡的水越漲越高。

    船也愈沉愈深。

     斜斜的船邊上,已經有一圈細細的紅色海水慢慢地往上爬。

     大家都擠在甲闆中心。

     博士湊着火把的火焰,把簽名的墨水烘幹,把羊皮紙折得比葫蘆的長頸還要細,然後放進葫蘆。

    他大聲說: “木塞” “我不知道弄到哪兒去了,”恰潑加羅潑說道。

     “這兒有一段繩子,”雅克-加套士說。

     博士用那段繩子塞住葫蘆,又說: “柏油” 高台曾走到船頭上,用麻絮滅燈器罩住已經熄滅了的火把,然後從木架上取下來,交給博士,裡面還有一半滾燙的柏油。

     博士把葫蘆的長頸插在柏油裡浸了一會再拿出來。

     裝着大家簽名的羊皮紙的葫蘆已經塞好,并且用柏油封好了。

     “完成了。

    ”博士說。

     從大家的嘴裡發出一個用各種語言說出來的短句,好像是從墓窖裡發出來的悲鳴。

     “但願如此!” “Meaculpa!①” ①拉丁文:我罪,我罪!(《悔罪經》中的一句。

    ) “Asisea!①” ①西班牙文:但願如此! “AroraI!①” ①巴斯克語;很好! “阿門。

    ” 使人好像聽見了巴别塔在黑暗中發出來的上蒼不願意聽的莊嚴的聲音。

     博士朝他這些落難的罪惡多端的夥伴轉過背去,向船舷走去。

    到了那裡,他望着天空用沉重的聲音說道: “你在我身邊嗎?” 他大概是對什麼鬼魂說話吧。

     船繼續往下沉。

     博士背後的人都在沉思。

    祈禱自有一種超人的力量。

    他們不是低着頭,而是把身子彎作兩截。

    其實他們的忏悔并不是很自然的。

    像沒有風的船帆似的,他們不能不屈服。

    這一群臉容憔悴的人,雙手合十,低着頭,盡管各人的姿勢不同,都慢慢地露出一副信仰上蒼的痛苦絕望的神氣。

    我們不知道是深淵裡的什麼樣的光亮,在這些猙獰可怕的面龐上勾畫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線條。

     博士又向他們走回來。

    不管過去怎樣,這老頭兒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顯得很偉大。

    “無限”不動聲色的包圍他,抓住他,可是他沒有驚慌失措。

    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驚慌失措。

    他渾身都是甯靜的恐怖。

    臉上甚至有天主的莊嚴。

     用不着懷疑,這個善于思索的衰老的強盜身上,有點兒教皇的風采。

     他說: “請大家注意。

    ” 他向茫茫大海注視了一會,又說: “我們現在就要死了。

    ” 接着從阿負瑪利亞手裡接過火把,搖了一下。

     一朵火焰離開火把,飛到黑暗中去了。

     博士把火把扔到海裡。

     火把熄了。

    火光消失了。

    隻剩下了茫茫無邊的未知的黑暗。

    一種好像墳墓似的東西把他們罩在底下。

     在黑暗裡,聽見博士說: “我們祈禱吧。

    ” 大家都跪下。

     他們不是跪在雪地裡,而是跪在水裡了。

     他們隻有幾分鐘的工夫了。

     博士獨自個兒站着。

    雪片落在他身上,好像灑滿了一滴滴白色的淚珠。

    所以在漆黑的背景襯托下,他們還能夠看見他。

    他好像黑暗之神的一個能說話的雕像。

     當他感覺到腳底下開始了一種輕微的擺動,說明船快沉下去的時候,他劃了個十字,念道: “Paternosterquiesincoelis。

    ” 普羅旺斯人用法文念道: “在天我等父者。

    ” 愛爾蘭女人用威爾士話(那個巴斯克女人也聽得懂)念道: “Arnathairataarneamh。

    ” 博士接着念: “Sanctificeturnomentuum。

    ” “我等願爾名見聖,”普羅旺斯人念道。

     “Naomhtharhainm,”愛爾蘭女人念。

     “Adveniatregnumtuum,”博士接着念。

     “爾國臨格,”普羅旺斯人念。

     “Tigeadhdorioghachd,”愛爾蘭女人念。

     水已經漫到跪着的人的肩膀。

    博士接着念: “Fiatvoluntastua。

    ” “爾旨承行于地,”普羅旺斯人結結巴巴的念道。

     愛爾蘭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大聲叫道: “DeuntardothoilaranHhalamb!” “Sicutincoelo,etinterra①,”博士念道。

     ①博士前後用拉丁文念的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

    這是《天主經》的一部分。

     沒有聲音回答。

     他往下一看,每一個頭顱都浸在水裡。

    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他們是跪着淹死的。

     博士右手拿起放在艙篷上的葫蘆,舉在頭上。

     船沉下去了。

     博士在沉下去的當兒,嘴裡還喃喃念着沒念完的經文。

     起先是上身露在水面上,不到一會兒,隻剩下他的頭,後來隻剩下那隻舉着葫蘆的胳膊,仿佛他要讓無限之神看看他的葫蘆似的。

     胳膊也消失了。

    大海上除了一點油迹以外,連一絲皺紋也沒有。

    雪還在不停地落着。

     一個漂在水面上的東西,被波浪帶進黑暗中去。

    這就是那個用柏油封口的葫蘆,因為有柳條套子的關系而浮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