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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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那麼就讓他的墳墓也一起腐朽吧,它該如此,萬事萬物也該如此。

    以樣本的方式保存一個時代,和用興奮劑讓一個垂死的人延續生命,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你主張,如果一個時代已經煙消雲散,那當時的房子也應該要一起瓦解是嗎?” “當然!你衡量濟慈信件的價值,是因為上面的簽名讓它可流傳得久一點嗎?而我純粹隻是因為對過去懷抱着愛,我希望這棟房子可以令人回想起它年輕美麗的迷人時刻,我希望樓梯依然能發出咯吱的聲響,就如同當年穿着大蓬裙女人和穿馬靴帶馬刺的男人走在上面一樣,但他們卻把它裝扮成一個金發白膚又濃妝豔抹的六十歲婦人,這個房子看起來這麼繁榮是完全不對的,保留原始的一磚一瓦不動,才是對李将軍最大的敬意。

    有多少……這些野獸。

    ”——她揮手指着周遭的人群——“從這裡又得到什麼,是目前僅存的曆史、導覽手冊和重建的痕迹嗎?他們當中充其量有多少人會知道,鑒賞是要低聲贊美,走路是要踮着腳尖走,不然萬一房屋有什麼狀況怎麼辦呢?我希望這裡聞得到木蘭花香而不是花生味,我希望我的鞋子踩過的碎石路,就跟李将軍踩過的一樣發出嘎吱的聲響。

    世上沒有任何美麗是不包含刺痛的,沒有刺痛就不讓人感覺它正在消逝,人們、名字、書本、房子——注定要歸于塵土——都會一死……” 此時一個小男孩出現在他們身旁,滿手拿着香蕉皮,大搖大擺地走過,就在兩人面前,英勇地把香蕉皮用力朝波多馬克河(ThePotomac)的方向丢去。

     感傷 在比利時的列日淪陷德軍的同時,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抵達了紐約。

    回顧六個星期以來發生的點點滴滴,有如奇迹般的幸福。

    他們對彼此的了解大幅度地增加,就像大多數年輕的新婚夫婦都會經曆的一樣,他們會發現雙方在某些特定想法、會好奇的事物,及精神上的怪癖等都有相同之處;确信對方跟自己本質上是相契合的。

     然而,要将兩人的許多對話維持在讨論的層次,卻是件相當費力的事。

    辯論對葛羅麗亞的個性來說是個緻命傷。

    截至目前為止,她所交往的朋友,不是智力層次不如她,就是震懾于她的美貌、也不敢拂逆她意見的男人;因此,當安東尼從她自認為正确無誤、毋庸置疑的定論中挑毛病,很自然地,便激怒了她。

     起初,他并沒有認清這個結果,部分源自她所受的“女性”教育,部分則是由于她的美貌,因而傾向于推論是她整體性别上有所局限的緣故。

    例如,她完全沒有公平的觀念,這讓他抓狂。

    然而,他也發現,當她真的對某個主題産生興趣,她的頭腦會轉得比他快而不知疲倦。

    其實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目的隻是想賣弄學問——也就是某種對秩序和精确的概念,以及視生命為一件拼布藝術,每個部分都有神秘的關聯。

    然而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終于領悟她的個性中,的确存在着這種很不協調的特質。

     在兩人的共通點中最明顯的就是,他們會以近乎變态的方式互相牽動對方的心。

    在離開科羅拉多的旅館那一天,葛羅麗亞坐在其中一張床上,那時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開始悲泣。

     “親愛的……”他的手環抱着她,把她的頭拉過來靠在他的肩膀,“怎麼回事,我的小葛羅麗亞?告訴我。

    ” “我們就要離開了,”她啜泣,“噢,安東尼,這算是我們第一個住在一起的地方,瞧我們這兩張可愛的小床——在這裡并排——它們将永遠等待我們,而我們卻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 她又像往常一樣撕扯着他的心。

    感傷又再度襲向他,讓他淚眼模糊。

     “唔,葛羅麗亞,我們現在正要前往另一個房間,和另外兩張可愛的小床,我們這一輩子都将永遠在一起。

    ” 話語如決堤般湧出,她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但它将不會——就像那兩張床一樣——再回來了。

    每個我們前往和離開的地方都在改變,某些事失落了——某些事被留下。

    你根本不可能再經曆同樣的事情,而我曾經完全屬于你,在這裡……” 安東尼激情地将她緊緊擁抱,這一刻他對于她個性中的感傷的深刻洞察,遠超過任何的批評所能及,他隻願她能夠盡情地哭泣——這個無所事事的葛羅麗亞,這個放縱自己夢想的葛羅麗亞,她正品嘗着生命的苦澀,這正是青春歲月中最值得紀念之物。

     下午稍晚時分,當他去車站購票回來,發現葛羅麗亞睡在其中一張床上,她的手臂蜷曲抱着一個他第一眼認不出是什麼的黑色物體。

    等他再靠近一點看才發現,原來那是他的一隻鞋子,已經不算是新的,也不幹淨,然而她被淚水沾濕的臉頰,卻枕在鞋子上,他終于領悟到她所發出的古老而極其高貴的訊息。

    帶着幾乎是狂喜的心情,安東尼将她喚醒,看着她對他微笑,雖感覺有些羞澀,卻完全理解她獨特而纖細的想象力。

     不再去批評這兩件事情的得與失,對安東尼來說,他們倆人似乎因此又更靠近愛情的核心一步。

     灰屋 從二十幾歲起,生命真正的驅動力便開始減緩下降,确實,在二十多歲時很多事情就已經決定,到了三十歲,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有意義的,其實都和十年前無所差别。

    一個三十歲的街頭手風琴演奏者,多多少少已成為一個過氣的人,就隻能繼續拉手風琴——一旦他選擇了當手風琴藝人,一切就已被決定!人性的污穢無例外地染指所有自然的、美麗的事物,它們隻有在年輕還涉世未深的年紀,才能被體會和掌握。

    一個光輝燦爛的舞會,被浪漫而快樂的笑聲圍繞,被絲綢和錦緞所裝點,其實正足以顯示它的本質是人為的——噢!那隻永恒的造物之手!——原本一出至為悲傷至為神聖的戲,卻充斥着喋喋不休的台詞,拙劣的模仿者揮汗吃力地表演,而角色的類型也受限于懦夫和男性的感傷。

     對葛羅麗亞和安東尼來說,新婚的第一年和灰屋讓他們陷入以上狀态,手風琴藝人正逐漸步入他無法逃脫的變形命運。

    這時她二十三歲,他二十六歲。

     起初,灰屋全然出于他們田園牧歌的幻想。

    當兩人從加州回到安東尼的公寓,才十四天,就覺得難以忍受,為打開的旅行箱、太多訪客和那永遠沒法解決的洗衣袋等所造成的窒息氛圍困住。

    他們和朋友讨論有關自己未來的嚴重問題。

    當安東尼逐一列舉出兩人未來“該”做什麼,以及“該”住在哪裡時,坐在一旁的迪克和墨瑞會很嚴肅、幾乎是若有所思地表示贊同。

     “我想帶葛羅麗亞到國外,”他抱怨,“要不是因為這可恨的戰争……接下來,我會想要在國内找一個地方,也許離紐約不遠,當然,那裡可以讓我靜下心來寫作……或做任何我決定要做的事。

    ” 葛羅麗亞笑了。

     “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愛嗎?”她問墨瑞,“任何他決定要做的事!但是假如他去工作,那我要做什麼呢?墨瑞,如果安東尼工作,你會陪我出去玩嗎?” “至少,我現在還沒有要去工作。

    ”安東尼立刻說。

     在他們之間似乎有個模糊的默契,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安東尼會進入令人稱羨的外交界,并被所有的王公大臣豔羨,因為他有個如此美麗出衆的妻子。

     “這個,”葛羅麗亞無奈地說,“我很确定我真的不知道。

    我們一直反複不斷地談,卻沒有任何進展,我們也問了身旁所有朋友的意見,但他們都隻按照我們想要的答案回答,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幫助我們。

    ” “你們何不走出去——到格林威治或其他地方?”理查德·卡拉美提議。

     “我很願意,”葛羅麗亞精神一振,“你想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房子嗎?” 迪克聳肩不置可否,而墨瑞則笑了。

     “你們在開我玩笑,”安東尼說,“真是不切實際的家夥!隻要一提到某個地方,你們就會希望從我們的口袋裡掏出成堆的相片,展示每個小屋的建築風格的差異。

    ” “那種房子我才不要呢,”葛羅麗亞哀嚎着,“一個又熱又擠的小屋,隔壁房間還有一大堆嬰兒,而他們的父親則正卷起袖子鋤草——” “拜托拜托,葛羅麗亞,”墨瑞打斷她,“沒有人想把你關在小屋裡,老天,到底是誰先提到小屋的?不過,除非你們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不然還是永遠沒地方住的。

    ” “去哪裡呢?你說要‘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但是去哪找呢?” 墨瑞揮舞着他像動物的手掌指着可能的地方表示敬意。

     “哪裡都可以去,在這個國家裡,有這麼多地方可去。

    ” “還真謝謝你了。

    ” “看這裡!”理查德·卡拉美得意洋洋地轉着他的黃色眼瞳,“你們的問題就在于兩個都是雜亂無章的人,你們對紐約州有任何認識嗎?安東尼,你閉嘴,我在跟葛羅麗亞說話。

    ” “嗯,”終于她坦承,“我曾去過波特卻斯特(Portchester)和康乃迪克(Connecticut)附近,參加過兩三次的家庭派對——不過,當然它們都不在紐約州境内,對嗎?我想墨利斯鎮(Morristown)也不是。

    ”她慵懶地說畢,完全文不對題。

     所有的人都爆笑出來。

     “我的天啊!”迪克大叫,“什麼叫‘我想墨利斯鎮也不是!’别鬧了,葛羅麗亞,我還聖塔芭芭拉也不是。

    現在,你聽着,首先,除非你們手上有用不完的錢,不然就不用去考慮紐波特(Newport)、南漢普頓(Southhampton)或塔克錫多(Tuxedo)那裡的房子。

    那些地方對你們來說是完全不可能的。

    ” 他們都嚴肅地點頭同意。

     “再來,就我個人的意見,我非常讨厭新澤西州。

    那麼,當然就得考慮紐約以北過了塔克錫多再往上的地方。

    ” “那邊太冷了,”葛羅麗亞簡短地說,“我坐車去過那裡一次。

    ” “呃,就我看來,在紐約和格林威治中間有不少城鎮,例如黑麥鎮(Rye),在那裡你們可能找到一棟可愛的灰屋——” 葛羅麗亞聽到這裡,又興奮起來。

    這是在他們回到東部以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對,就是這個!”她歡呼,“對,就是這個!就是它;一棟可愛的灰屋,外觀帶着一點白,還有許多咖啡和金色的沼澤楓樹,就像畫廊裡典型的十月風景照片。

    在哪裡可以找到這樣房子呢?” “很遺憾,我的名單上并沒有列入這樣一棟被沼澤楓樹圍繞的可愛灰房子——但我會試着去發現。

    同時,你們要做的是拿出一張紙,寫下七個較有可能的城鎮,在這個星期内一天去看一個鎮。

    ” “噢,拜托!”葛羅麗亞馬上反對,喪失興趣,“何不就你去幫我們看?我最痛恨坐火車了。

    ” “那麼,就租一輛車,還有……” 葛羅麗亞開始打呵欠。

     “我累了,不想再讨論這件事。

    我覺得大家就隻是一直在談要搬到哪裡住。

    ” “我聰明敏銳的妻子已經厭倦思考了,”安東尼嘲諷地說,“她該需要吃一份番茄三明治,來刺激疲憊的神經。

    走吧,我們去喝杯茶。

    ” 按照那段對話所得出的結論,他們接受迪克的建議,兩天後便出發到黑麥鎮,跟着一個讓他們覺得煩躁的房地産經紀人到處遊走,像是在森林裡迷路的嬰兒。

    經紀人向他們介紹月租一百元的房子,跟隔壁同樣是月租一百元的房子緊密相鄰;另外他們也看了獨棟卻偏遠的房子,兩人心下都相當不喜歡,但仍軟弱地順從經紀人的意思行事,跟着“看看那個爐子——是很不錯的牌子!”轉一轉松脫的門栓,拍拍牆壁,以證明房子不會立刻倒塌,縱使它的種種強烈給人這樣的印象。

    他們從窗戶往内注視裡面的裝潢,看着所謂的“商業式”風格,是木頭闆凳和硬梆梆的沙發椅,或所謂的“家庭式”,裝飾着過時的夏季古董——交叉的網球拍、不夠大氣的沙發和悲傷的吉布森雞尾酒女郎(Gibsongirls)。

    帶着些許罪惡感,他們還是看了一些真正的好房子,獨棟、高貴、清冷——但月租要價三百元。

    離開黑麥鎮之際,他們真的打從心裡謝謝一路相陪的那位經紀人。

     回紐約的火車相當擁擠,在他們座位後有一個呼吸異常濁重的拉丁人,很明顯他應該剛剛才以大蒜裹腹。

    可想而知他們抵達家門的心情有多麼感激,幾乎要歇斯底裡了,葛羅麗亞立刻沖進那無可挑剔的浴室,洗了個熱水澡。

    至此,有關他們未來的居住問題,兩人的處理還不到一星期便無疾而終。

     終于這個事件以預料之外的浪漫方式得到了解決。

    一天下午,安東尼沖進客廳發布“好消息”。

     “我找到了,”他大喊大叫像是抓到了一隻老鼠,“快點,我們要上車了。

    ” “别鬧了!難道你嫌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給我一分鐘的時間解釋,可以嗎?我們把大東西留給迪克處理,現在‘隻要’先簡單收拾一兩個箱子放到車上,那是我将來要買下來的——如果住在鄉間,無論如何要有一輛當作代步工具——然後就‘隻要’往新港方向出發。

    你知道,離開了紐約的通勤範圍,房租就會比較便宜,一旦我們找到理想中的房子,就‘隻要’安頓下來就行了。

    ” 在安東尼連續引用“隻要”好幾次後,他終于點燃葛羅麗亞沉睡已久的熱情。

    他在房間裡昂首闊步極力吹噓的樣子,激起兩人充滿行動熱情和無法抗拒的效率。

    “明天我們就去把車子買下來。

    ” 生命,借助于無限的想象力而躍動,看着他們在一個星期後再度啟程,開着一輛廉價卻簇新閃閃發亮的敞篷小車;看着他們穿過混亂的布隆克斯區,再行經都市近郊充滿藍綠廢棄物和低層勞動的黑暗地帶。

    他們在十一點離開紐約,輕快地度過一個炎熱而興奮的中午,那時大約走到佩勒姆。

     “這裡不能算是城鎮,”葛羅麗亞語帶諷刺地說,“這裡隻能算是城市街區延伸的廢棄土地。

    我可以想象,這裡的男人,胡須上應該都會沾着咖啡的污漬,因為早晨得趕着出門。

    ” “然後在通勤的火車上玩匹納可(Pinochle)打發時間。

    ” “什麼是匹納可?” “不要這麼追根究底,這我怎麼會知道?不過這個名詞聽起來就像是他們會玩的遊戲。

    ” “這個字我很喜歡。

    它的發音聽起來,有點類似伸展關節發出的喀啦聲什麼的……車讓我開。

    ” 安東尼狐疑地看着她。

     “你發誓你是個好駕駛?” “我十四歲就開始開車了。

    ” 他小心翼翼地把車停靠在路邊,兩人交換座位。

    然後在一陣吓人的金屬噪音中,車子開始發動,葛羅麗亞還加入她的笑聲當作伴奏,這讓安東尼覺得相當不安,而且可能是開車的車品裡最糟的一種。

     “我們出發喽!”她歡呼,“嗚哇哇!” 當車子突然往前躍進,他們的頭不自主地往後仰,就好像懸絲傀儡由一根看不見的線所牽動。

    他們驚險地繞過一輛靜止的牛奶車,讓駕駛從駕駛座上站起來在他們車後抗議。

    根據古老的道路傳統,安東尼也不客氣地回嘴,用一些簡短的格言批評牛奶運送業的粗野。

    然而,他想起什麼似的中斷評論,轉向葛羅麗亞,越發相信自己把車的控制權讓出來,是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她開車的方式有許多怪癖和無可救藥的粗心大意。

     “我現在想起來了!”他緊張地警告她,“賣車的人說,我們在開到五千裡前,時速不能超過二十裡。

    ” 她飛快點點頭,但卻很明顯地想要盡可能快一點沖破裡程的下限,因此逐漸在加快速度。

    過了一會,安東尼又再度幹預。

     “看到那個标志了嗎?你想讓我們被警察攔下來嗎?”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葛羅麗亞惱怒地吼叫,“你總是喜歡大驚小怪!” “因為我不想被抓。

    ” “有誰要抓你啊?你這麼守規矩——就像你昨天晚上堅持要我吃咳嗽藥一樣。

    ” “那是為了你自己好。

    ” “哈!我好像是跟個媽在一起。

    ”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一個執勤的警察突然出現在視線範圍,他們快速通過他。

     “看到沒?”安東尼問。

     “你真的要把我搞瘋了!他又沒有要來抓我們,不是嗎?” “等到他采取行動,一切就太晚了。

    ”安東尼成功地反擊。

     她的回答是諷刺的,幾近受傷的。

     “這有什麼,反正這個老東西也跑不到時速三十五的。

    ” “它不老。

    ” “它隻是精神不老。

    ” 那天下午,這輛車加入洗衣袋和葛羅麗亞的胃口,成為他們争論的三大項目。

    他警告她留心經過鐵軌;他提醒她有其他車輛接近;最後,在行經拉奇蒙特和黑麥鎮之間,他堅持要換人駕駛,感覺受到侮辱而氣憤的葛羅麗亞坐在駕駛座旁,沉默不語。

     然而,也就是因為她惱怒的沉默,才讓灰屋從抽象的夢想得以在現實成形。

    就在過了黑麥鎮不遠,他沮喪地投降再度交出駕駛權。

    他無聲地哀求她,而葛羅麗亞因為心情好轉,答應他會更小心開車。

    然而,因為前方有一輛粗魯的街車一直毫無感覺地擋住他們的路,葛羅麗亞于是從主道路閃避到支線——接下來的下午,她就再也無法找到回波士特路(PostRoad)的途徑。

    當這條路走到寇斯寇柏鎮五裡左右,街景已經完全沒有波士特路的樣子,路面變成碎石路,接着變得泥濘——此外,路徑變窄了,兩旁被楓樹圍繞,樹葉篩過西沉的陽光,在長長的草地上進行一場沒有止盡的光影實驗。

     “我們迷路了。

    ”安東尼抱怨。

     “有路标了!” “馬利塔——五裡。

    馬利塔是哪裡?” “從來沒聽過,不過我們還是繼續走下去,這裡沒辦法回轉,或許下去會有地方繞回波士特路。

    ” 越走下去,車痕就越深,路面還有石頭浮現,迎面而來三間農舍,又被抛在車後,前方出現一個城鎮,陰暗模糊的屋頂成群圍繞着一個白色高聳的尖塔。

     而葛羅麗亞則在兩條叉路前遲疑,因為太晚做決定,而撞上消防栓,車子的變速器猛然脫落解體。

     當馬利塔的房地産業者帶他們參觀灰屋時,天色已經暗了。

    他們碰巧在村子西邊發現它,靜靜矗立在暖藍色如鬥篷的天空下,以星星為紐扣。

    這棟房子年代久遠,當養貓的女人或許仍被視為女巫之時,當保羅·瑞維爾在波士頓預科學校采取錯誤的強硬手段,發起商業人士抗議之時,當祖先光榮地成群棄守華盛頓之時,灰屋就已存在。

    因為當時房子建築在脆弱的地基上,因此曾經過數度翻修,新近還粉刷過,增建了廚房和屋側的陽台——不過,由于某個快活的傻瓜在廚房加蓋了紅錫鐵屋頂,因此仍遺留了相當明顯的殖民風格。

     “你們怎麼會來馬利塔呢?”房地産經紀人問,一面介紹四個寬敞而通風的卧室。

    剛開始他還誤以為兩人是表兄妹關系。

     “我們車子故障了,”葛羅麗亞解釋,“我撞到一個消防栓,然後我們自己把車推到汽車修理廠,在那裡看到你們的标志。

    ” 經紀人點點頭,無法理解這種自發性的巧合。

    對他而言,有些事沒有經過幾個月的時間考慮就做決定,是有點不太道德的。

     當晚他們就簽了租約,坐着經紀人的車,開心地回到那昏睡而看似快要倒塌的馬利塔旅館,它是一個鄉間酒店,因為實在太過破爛,以至于根本沒有機會營造因放浪不道德而産生的歡愉。

    直到深夜,兩人都還興奮得無法入睡,在床上計劃将來要做的事。

    安東尼要以驚人的步調繼續做他的曆史研究,來讨他憤世嫉俗的祖父歡心……等到車子修好,他們可以盡情在這鄉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