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安東尼·帕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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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一件具有無上價值的珍寶。

     他們嚴肅地握手。

    安東尼說,“聽到您已經好多了,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 老帕奇解開手表,他的态度猶如上個星期才見過他的孫子。

     “火車誤點了?”他平靜地問。

     等待安東尼讓他感覺不悅,因為亞當已經養成一種凡事要求準時的習慣。

    不僅由于年輕時的他總以最精準的态度來處理事業,沒有延誤過任何約會,而且他主觀認定,準時是他得以成功的最直接而關鍵的因素。

     “這個月它已經誤點好多次了。

    ”他的口氣中暗藏溫和的控訴意味——在一聲長歎後,亞當說,“坐下吧。

    ” 安東尼審視他的祖父,往往為眼前的發現啞口驚奇。

    這個病弱、無知的老人,擁有如此大的權力(大概隻有他的死對頭黃色書刊足以匹敵),他不遺餘力地想直接或間接收買美國國民的靈魂,然而成效卻連白原市的人口數都不及。

    這樣的人,真令人難以想象他也曾經是個粉嫩白淨的小嬰兒。

     七十五年的時間對他的影響有如一個魔術風箱——前四分之一世紀讓他充滿生氣,最後則又将之全部抽光。

    時間吸幹了他的雙頰和胸膛,也吸幹他的手臂和雙腳,它如同暴君般蠻橫地奪去他的牙齒,一顆接一顆;用黑眼圈壓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濃密的頭發也變得稀疏了;時間改變了他的顔色,把該是灰色的地方變為白色,把粉紅色變為蠟黃——就像孩子在戲弄顔料盒一般冷酷無情。

    然後,時間循着亞當的身體和靈魂轉而攻擊他的腦,造成他夜間盜汗、流淚和種種說不出理由的憂懼,将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為容易輕信又容易懷疑。

    它淘選出亞當熱情本性中劣質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卻是任性的執著;他的精力萎縮成一個驕縱孩童的壞脾氣;他對權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氣的願望取代,希望能夠在人間建立一個充滿天籁和歌誦的淨土。

     老人與孫子之間的互動極為謹慎地維持禮儀,安東尼感覺到,祖父正期待他簡要說明對未來的打算——但同時,閃爍在亞當眼中的光芒卻警告他,最好不要在這時提起自己想要長居國外的想望。

    安東尼希望蕭妥沃茲可以識趣地自動離開這個房間——他極厭惡蕭妥沃茲——然而這位秘書卻安詳地坐在搖椅上,半閉着雙眼輪番在兩位帕奇之間探看。

     “既然回來了,那你該做點事吧。

    ”他祖父溫和地說,“去成就些什麼。

    ” 安東尼等待老帕奇說到“在你去世前總要留下一些事迹”時,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我似乎感覺自己最适合從事的,也許是寫作——” 亞當·帕奇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中設想一個留長發、有三個情人的家族詩人。

     “——曆史。

    ”安東尼把話說完。

     “曆史?什麼曆史?南北戰争?還是獨立戰争?” “這個——不是的,祖父,是中世紀的曆史。

    ”就在同時,安東尼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想法,他可以研究文藝複興時期大師的曆史,也許從小說的角度切入。

    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自己說出了“中世紀”這三個字。

     “中世紀?為什麼不研究自己國家的曆史?你知道的那些?” “哦,您知道我已經在國外這麼久——” “為什麼你要寫中世紀,我不明白,黑暗時代,我們不是都這麼叫的,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人在乎,除非是那些現在已經完蛋了的人。

    ”他又講了數十分鐘,内容十分生動而逼真,都是在數落那些信息的無用,例如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和“修道院的腐敗”。

    然後: 他的口氣轉為柔和,帶着幾乎難以察覺的嘲諷說,“你認為你有能力在紐約闖出一番成績——還是你真的有意願要做些什麼嗎?” “您怎麼這麼問?我當然願意,祖父。

    ” “那麼你要從什麼時候開始?” “嗯,您知道,我會先有一個大綱——還有許多預備要讀的書籍。

    ” “我以為你已經讀得夠多了。

    ” 他們之間的對話如痙攣般斷斷續續,最後結束得相當突兀:安東尼起身,看着自己的手表,提到那天下午他和經紀人有約。

    原本他打算在這裡多陪祖父住幾天,但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倦和刺激,又不甘忍受這種假關心之名的威吓,于是安東尼說,他決定在這一兩天内就離開。

     然而,也因為這次的見面,使得有所作為的概念成為他生命中常在的想法。

    自那一年的那天起,他把權威著作分門列表,并嘗試為自己的作品拟出章節名稱,按照時期加以劃分,不過沒有一行字被保留下來,甚至也似乎沒有任何書寫過的迹象。

    安東尼其實什麼也沒完成——他的做法與一般正統書籍出版的邏輯恰好相反,其實隻是用來大大地滿足自己而已。

     午後 時間是1913年10月的某個怡人的下午,陽光在十字街口悠閑徘徊,而搖曳飄忽的樹影,讓午後悠閑的氣氛似乎更濃得化不開。

    此刻最适合慵懶地坐在敞開的窗邊,拿起《不知名的地方》閱讀一個章節,到了大約五點鐘,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個呵欠,把書随手丢在桌上,一邊輕哼着歌,一邊閑散地走向浴室準備入浴。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一邊唱,一邊打開水龍頭。

     “我睜開……我的……眼睛;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我的……心……在哭泣——” 安東尼提高音調,與浴盆裡竄流的水聲對抗。

    他凝視着牆上漢柔·東恩的照片,幻想自己的肩頭有一把小提琴,被無形的琴弓輕柔撫愛;從他合起的雙唇流瀉出一串低吟,那是安東尼模仿他印象中小提琴的琴音。

    片刻,他的手停止回旋的動作,轉而在襯衫上遊走寬衣。

    裸體的安東尼學廣告上有老虎紋身的男人,擺出運動員的姿勢,滿意地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身體。

    接着,他伸出一隻腳入浴盆試探水溫,再一面反複調整水龍頭放水,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歌聲,等到最适合的時候,便整個人輕巧滑入水中。

     一旦他适應了水的溫度,一股松弛而困倦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等一下洗完澡,他會穿上舒适的服裝,從第五街散步到麗池酒店赴約,預定和兩位來往密切的朋友迪克·卡拉美及墨瑞·諾柏一起共進晚餐。

    然後,安東尼和墨瑞将前往戲院——至于卡拉美,他極可能會走路回家,繼續寫作預定在近期内完成的書。

     安東尼很高興不是他要回去寫他的書。

    隻要一想到必須正襟危坐在桌前,把想法召喚到眼前——不僅是用文字去編織思想,而是思想本身有被編織的價值——荒謬的是,這件事徹頭徹尾就不是安東尼想要的。

     出浴後,安東尼打理自己就如同一個擦鞋匠般一絲不茍。

    他緩步走進卧室,嘴裡吹着奇怪而不成曲調的口哨,在其間來回走動,扣扣子、調整細節,和充分享受光腳踩在厚實地毯上的溫暖。

     他點起一根煙,把火柴棒從打開的最上層窗戶丢出去,當煙離嘴約兩寸遠時,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任其空燒——雙眼定定不動,凝視着位于巷道彼方一棟房屋頂上的一塊鮮豔顔色。

     那是一個穿着紅色家居服的女子,質料應該是絲的,她在傍晚仍留有餘溫的陽光下弄幹頭發。

    安東尼的口哨聲消失在室内沉悶的空氣中。

    遠遠一看女子是美麗的,他于是格外謹慎地再往窗邊靠近了一步。

    女子坐在矮牆上,身旁是一個和衣服同色的軟墊,她把雙臂斜靠在上面,居高臨下俯視陽光照耀的巷道,安東尼聽到那裡傳來了孩子的嬉戲聲。

     他注視她有好一會,感覺體内似乎有什麼在翻攪,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可能源于午後陽光的溫暖味道,或紅色本身具備的狂喜鮮活吧。

    安東尼一直覺得女子是美麗的——突然他領悟到,這是因為她的距離,不是靈魂的稀有和珍貴所造成的隔閡,而是塵世中真真實實的距離。

    他們之間相隔的,是秋天的空氣、層疊的屋頂和濁雜的聲音;然而在某個不能理解的瞬間(它反常地卡在時間之流中),安東尼被喚起的情感狀态,不同于他所曾經驗過最深刻的吻,而更接近某種愛慕之情。

     安東尼穿好衣服,挑了一個黑色領結,對着浴室裡的三面大穿衣鏡細心調整。

    轉念之間,他快步走進卧房再一次望向窗外,女子現在是站着的;她把頭發攏在背後,此時安東尼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容貌:女子是臃腫的,年紀起碼有三十五歲以上,長相平凡、一點也不起眼。

    安東尼倒吸一口涼氣,轉身進入浴室,重新把頭發分線。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輕輕地唱, “我睜開……我的……眼睛——” 他輕柔地刷好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容光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