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哈爾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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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的燭光突然熄滅了。

    頓時出現一團慌亂,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動。

    大家拚命朝發出喊聲的地方跑去,但在這時屏風後面卻傳來了争吵、叫罵和毆打的聲音。

    大家重新點燃燈光,于是看到齊莫維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責怪、謾罵。

    在燈光照亮他們之後,其中的一個大聲嚷叫:“不是我,是強盜!”另一個,也就是齊莫維金則大叫:“别動我,我是無辜的,我馬上發誓!” 他們兩個都沒有人的模樣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間,誰也顧不上他們。

    因為已經不在屏風後面原來的地方了。

    大家馬上把兩個打架的分開、拖走,于是發現普羅哈爾欽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顯然已經完全失去知覺。

    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頭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隻剩下一床光秃秃的、油漬斑斑的舊墊子(被單是從來也沒有的)。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床底下拖出來,擡到墊子上,但馬上發現大家手忙腳亂已經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

    他的兩手發僵,身子已經快站不住了。

    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還在微微顫動,全身不停地發抖。

    他在拚命掙紮,想用兩手做點什麼。

    舌頭轉不動了,但兩隻眼睛卻在不停地眨着。

    據說剛被劊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頭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冒着鮮紅的熱血,但腦袋還是活的,眼睛還在眨來眨去。

     最後一切趨于平靜,而且越來越平靜了。

    臨死前的戰栗和痙攣也已停止。

    普羅哈爾欽先生兩腳一挺,動身上西天去了。

    究竟是謝苗·伊凡諾維奇害怕什麼呢,還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堅持認為的那樣,是他作了一個什麼夢呢,還是他犯了什麼别的罪呢?不知道!問題僅僅在于即便現在庶務主任親自出現在房裡,親自以思想自由、行為粗野、酗酒鬧事為由,宣布開除謝苗·伊凡諾維奇也好;即便是現在從另一個門裡走進一個披着破頭巾的女乞丐,聲稱自己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馬上得到二百盧布的獎金,或者房屋起火,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腦袋已經開始燃燒也罷,——總而言之,在這些情況下,他可能連一個手指頭也不會動的。

    正在第一陣驚慌已經過去,所有在場的人重新獲得言語能力,又開始手忙腳亂,有的提建議,有的表示懷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時候;正在烏斯季尼娅·費多羅夫娜從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枕頭、墊子底下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過遍的時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受到盤問的時候,過去頭腦一直最不聰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奧克安諾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顯露出他的才華,抓起帽子,乘着亂哄哄的機會,溜出了屋子。

    在無人管理的驚慌狀态達到最後頂點的時候,這個從來安安靜靜現在變得非常不安的角落裡,房門打開了。

    一下子走進好幾個人,就像大雪降落在頭頂上,最先進來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嚴峻,而且很不滿意。

    跟在他後面的是雅羅斯拉夫·伊裡奇,跟在雅羅斯拉夫·伊裡奇後面的是他的随從和機關裡的所有有關的人員。

    走在這些人後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奧克安諾夫。

    那位儀表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迳直走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身邊,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後兩肩一聳,宣布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經死去。

    不過他補充說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氣的先生,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一覺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

     這時,相貌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馬上離開床前,說不必打擾他了,于是就走了出去。

    雅羅斯拉夫·伊裡奇馬上取代他的位置(這時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已經交給其他人看管)。

    他詳細問了幾個人的情況,巧妙地控制了房東太太企圖撬開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同時指出這雙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還要求把枕頭還回去。

    後來他把奧克安諾夫叫到身邊,問他要箱子的鑰匙,結果發現鑰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裡,于是在有關人員的監督下鄭重其事地打開了謝苗·伊凡諾維奇那隻寶貴的箱子。

    經過清點,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兩件破得像抹布的舊衣服,一雙襪子,一條圍巾,一頂舊帽子、幾粒扣子、幾個舊鞋底和一雙靴統,——總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舊内衣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全是一堆破爛、抹布、發黴發臭的垃圾,好的隻有一把德國式的鐵鎖。

    他們把奧克安諾夫叫了過去,同他作了嚴肅的談話,但奧克安諾夫卻宣稱準備去宣誓作證。

    他們要求把枕頭拿來,裡裡外外都仔細看了又看,發現除了有點髒以外,其餘各個方面都完全與一般的枕頭無異。

    于是他們着手檢查墊子,本想把它擡起來,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突然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掉在地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大家俯下身子,四處尋找,終于發現了一個紙包,包裡有十來張一盧布的紙币。

    “嘿!”雅羅斯拉夫·伊裡奇指着墊子上一處露出鬃毛和棉絮的空洞說。

    大家仔細檢查,相信那是剛剛有人用刀子劃破的,足有半俄尺長,有人把手伸進去一摸,摸出房東太太廚房裡的一把菜刀,顯然是有人用它劃破墊子以後,匆匆忙忙丢在裡面的。

    雅羅斯拉夫·伊裡奇還沒來得及從空洞裡拖出菜刀來,又說了一聲“嘿!”馬上又掉出來另一個紙包,緊跟着就滾出兩個半盧布的金币,一個四分之一盧布的金币,随後就是一些零錢和一個很大的五戈比的古币。

    所有這些錢币馬上就被許多隻手拾起來了。

    這時大家認為用剪刀把墊子幹脆全部劃開算了,于是就叫人取剪刀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燒了大半的燭頭,給旁觀者照亮了一個極其有趣的場面。

    十來個房客聚集在床邊,他們穿着奇形怪狀的各種各樣的衣服,全都蓬着頭,沒刮胡子,沒洗臉,一個個睡眼惺忪,還是昨夜準備上床睡覺的那副模樣。

    有的人面如死灰,另一些人額頭出現了汗珠,還有的人渾身冷得發抖,另一些人則發着高燒。

    房東太太完全吓呆了,靜靜地站着,兩手交叉在胸前,在等待雅羅斯拉夫·伊裡奇大發慈悲。

    女工阿夫多吉亞和房東太太寵愛的一隻小貓懷着驚恐的好奇心從火爐上面探出頭來張望;周圍到處散的是撕碎、砸爛的屏風碎片;打開的箱子展出了它那并不珍貴的内容;亂丢在一旁的枕頭和被子上面,蓋滿了墊子裡弄出來的碎棉花;最後是放在一張三條腿的桌上一大堆越來越多的銀币和各種錢币,在閃閃發亮。

    唯獨謝苗·伊凡諾維奇始終保持絕對的冷靜,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破産。

    剪刀拿來了,雅羅斯拉夫·伊裡奇的一名助手想讨好上司,有點迫不及待地抖了一下墊子,以便更加方便地從它主人的背底下抽出來。

    這時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好像很懂禮貌似的,先是身子一側,背對着搜查的人們,讓出一點點地方。

    第二次牽動時,他便臉朝下又讓出一點,因為床上最後的一塊側面的木闆不夠寬,突然出人意外地頭朝下撲通一聲滾了下去,隻有兩條骨瘦如柴的大腿露在外面,朝天翹起,好像一顆燒焦的樹上的兩根枯枝。

    因為這天早晨普羅哈爾欽先生已經是兩次出現在床底下了,所以他馬上引起了人們的懷疑。

    有些房客便在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的率領下爬到那裡去,目的是看看那裡是否藏着什麼東西。

    但是那幾個探索者隻是枉費心機,徒然碰痛了前額而已。

    雅羅斯拉夫·伊裡奇馬上将他們喝住,并吩咐他們立即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糟糕透了的地方解脫出來。

    于是兩個頭腦最清醒的人每人用兩隻手抓住一隻大腿,把這位意想不到的财主拖到亮處,橫放在床上。

    這時墊子裡的鬃毛和棉絮在周圍到處飛舞,那個錢币堆越來越擴大,我的天啦!那錢堆裡什麼錢币都有,真是應有盡有啊!……這裡有高雅的一盧布的,有體體面面、堅硬的一個半盧布的;有非常漂亮的五十戈比的;有四分之一個盧布的;還有二十戈比一枚的;甚至還有像老太婆一樣沒有多大用處的十戈比一枚的;還有五戈比的銀币,全都用特殊的紙包着,擺得有條不紊,整整齊齊。

    其中也有一些稀罕的寶貝:兩枚什麼徽章,一個拿破侖金币,還有一枚不知名的、但是非常罕見的硬币……有些盧布也是屬于遠古時代的,如被磨損了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古币,有德國十字獎章式樣的錢币,還有彼得大帝時代的、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的,比如還有現在非常罕見的硬币,可以戴在耳朵上的十五戈比的古币,雖然已經完全磨損,但仍然保留着足夠數量的孔眼。

    甚至還有銅币,不過都已變成綠色,上面鏽迹斑斑…… 他們還找到一張紅紙,但上面什麼也沒有。

    最後,整個搜尋過程已經結束,墊子的面套也抖了不止一次,确信什麼叮噹的響聲再也沒有了,于是大家把所有的錢都放到桌上,開始清點。

    粗粗一看,甚至可能産生錯誤,以為差不多有百把萬,因為那一堆實在太大!當然沒有一百萬,雖然數目非常巨大——整整兩千四百九十七盧布五十戈比。

    如果昨天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的募捐成功,也許可以湊足二千五百盧布這個整數。

    錢統統被拿走,死者的箱子貼上了封條。

    人們傾聽了房東太太的申訴,并且給她指出什麼時候、應該向哪裡提交死者所欠賬目的證據。

    有關人員簽了字。

    這時也有人提到大姑子。

    但大家相信那在某種意義說,是屬于虛構的神話,也就是說是謝苗·伊凡諾維奇想象力不夠的産物。

    根據了解到的材料,人們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對死者進行過指責。

    但是這個想法馬上就放棄了,認為這種想法不僅無益,而且有害于普羅哈爾欽先生的名譽,因此事情到此就算了結了。

    第一次驚慌過去,大家恢複理智、知道了死者是個何等樣人之後,一個個都平靜下來,默默不語,抱着懷疑的态度互相望了又望。

     有的人對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行為耿耿于懷,甚至似乎有點生氣……這麼大一筆财産!這個人真會攢錢!馬爾克·伊凡諾維奇沒有失去勇氣,大膽解釋為什麼謝苗·伊凡諾維奇突然害怕起來的原因,但他的話已經沒有人聽了。

    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奧克安諾夫喝了點酒,其餘的人好像有點縮頭縮腦,而長着一個出奇的麻雀鼻子的小蚌子康塔列夫傍晚前從屋裡搬了出去,行前把自己的箱子、提包非常認真地、一一封好、紮好,冷淡地向好奇的人們解釋:世道艱難,這裡住不起了。

    房東太太不停地痛苦嚎啕,痛罵謝苗·伊凡諾維奇欺侮她孤苦伶仃。

    大家問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為什麼這個死者不把自己的錢存進當鋪①?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回答說;“頭腦太簡單啦,太太,想象力太不夠啦!” “您也太單純啦,太太!”奧克安諾夫插嘴說道,“一個人二十年來在您這裡省吃儉用,千方百計克制自己,人一推他就會倒下,可您卻老是燒湯喝,沒時間管他!……唉,太太! ……” “哎呀,你教訓我還嫩了點!”房東太太繼續說道,“其實何必存當鋪呢!他隻要給我一小把錢,然後對我說,‘拿着,烏斯季尼尤什卡,這是給您的賞錢,隻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管我一天的飯。

    ’其實隻要講清楚,我就會保證給他吃喝,好好照顧他的。

    哎,這個道德敗壞的家夥竟是個大騙子,把我這個孤苦伶仃的婦道人家給騙了!……” 大家又走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床前。

    現在他規規矩矩躺着,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顯然是他唯一的衣服,僵硬的下巴額藏在系得不大高明的領帶後面,洗了臉,梳了頭,不過胡子刮得不太幹淨,因為這裡找不到剃刀,唯一的一把屬于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所有的剃刀早在去年就卷了口子,拿到托爾庫契市場上賣了個好價錢。

    其他的人都是上理發店刮臉的。

    房裡還沒來得及整理、收拾。

    打碎的屏風仍然躺在原來的地方,把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離群索居之處完全①舊時俄國的當鋪也可存錢,有利息。

     暴露出來了,似乎象征着死亡把我們遮蓋隐私、陰謀、挨打的幕布揭開了。

    墊子裡的東西,也沒有收拾好,一大堆一大堆地擺在四周。

    整個這一突然冷卻的角落在詩人看來,完全可以比作遭到粉碎的“善于持家”的燕子窠:一切的一切都遭到了暴風雨的吹打和折磨,小鳥和母鳥一同罹難,溫暖的絨毛、羽毛、棉絮都被刮得遍地皆是。

    ……不過,謝苗·伊凡諾維奇看起來與其說像個自私自利的老人,不如說是一個慣于行竊的麻雀。

    現在他已沉寂下來,好像完全躲起來了,似乎不是他有錯,不是他出鬼點子騙人,使所有的好人上當,好像不是他不講廉恥,沒有良心,最最不講道德。

    他現在已經不聽受盡欺淩、孤苦無依的房東太太的痛哭嚎啕了。

    恰恰相反,他作為一名經驗豐富、老謀深算的财主,即便躺在棺材裡也不浪費時間、無所作為,好像他還在絞盡腦汁,打着投機盤算。

    他的臉上露出深思熟慮的神态,兩唇緊緊地閉着,那意味深長的表情,如果是在生前,怎麼也不會料到是屬于謝苗·伊凡諾維奇的。

    他好像變得聰明了。

    他的一隻右眼不知怎的在狡黠地微眯着。

    謝苗·伊凡諾維奇似乎想說點什麼,有個什麼非常重要的事要通告大家,要作出解釋,而且要抓緊時間,越快越好,可是時間畢竟沒有了……這時候仿佛聽到這麼一段話:“你怎麼啦?你聽我說,你是蠢婆娘,快别哭啦! 不要訴苦!你聽我說,好好地睡一覺吧!我死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真的!躺着真好……你聽着,我說的不是那個,你是個女人,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可要明白啊!我現在是死了,如果不是那樣,我大概也就沒有死。

    你聽着,要是我不死,我爬起來,那會出現什麼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