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溫和的女人

關燈
作者的話 我請求我的讀者原諒:這一次我不采用通常的《日記》形式,隻寫一個中篇。

    但是,這部中篇卻的的确确占去了我一個月的大半部份時間。

    無論如何我都要求讀者寬恕。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故事本身。

    盡避我給它冠上了“幻想”的标題,但我本人卻認為它是高度現實的。

    不過這裡确有(幻想)的成分,所以我認為有必要事先加以說明。

     問題是這個東西既不是短篇小說,也不是劄記。

    請你們設想一位這樣的丈夫,他的妻子正躺在桌子上,幾個小時以前,她跳窗自殺。

    他心情慌亂,還沒來得及收攏自己的思想。

     他在自己的幾間房裡走來走去,竭力把已經發生的事件想個明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個點上。

    ”而且他是一個自言自語的不可救藥的懷疑病者。

    現在他就在自言自語,一邊講事情的經過,一邊給自己解釋這件事情。

    盡避表面上看起來,他說的話首尾一緻,但在感情上、邏輯上卻幾次自相矛盾。

    他為自己進行辯解,把責任放在她身上,還作出一些毫不相幹的解釋:這裡面既有心靈和思想上的粗鄙,也有深厚的感情。

     他真的慢慢地向自己解釋清楚了這件事情,而且将“思想集中到了一點上”。

    他引起的一系列的回憶,終于使他無可挽回地走向了真理,而這個真理又無可挽回地提高了他的理智和心靈。

    最後連他講述故事的口氣與開初的紊亂相比,也發生了變化。

    真理在他這個不幸者面前,已經相當明朗而确定地展現出來,至少對他本人來說是如此。

     這就是故事的主題。

    當然講述的過程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斷斷續續,形式上也颠三倒四:一會兒他自言自語,一會兒又似乎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聽衆,一個什麼法官說話。

    這類現象在現實生活中的确常見。

    如果有一個速記員偷偷地聽他說話,并且把他所說的全部記錄下來,那麼,記錄的結果可能比我所寫的來得粗糙,因為未加修飾,但我又覺得整個心理邏輯過程也許還是一樣的。

    我說這個故事中有幻想的成分,指的就是假設速記員記下了他所說的一切(記錄以後我對他所記的進行加工)。

    不過,此類情況在藝術中屢見不鮮,比如維克多·雨果在其名著《死囚的最後一日》中就幾乎使用了同樣的手法。

    雖然他沒有讓速記員上場,但他卻容許了更大的不真實,他設想一個被判處死刑的囚徒不僅在他最後的一天,而且是在他最後的一小時,甚至最後的一分鐘都能夠(也有時間)寫自己的筆記。

    假如他不容許這種荒誕的假設,那這部作品就不可能存在,而這部作品又是他所寫的作品中最最現實、最最真實的一部。

     第一章Ⅰ我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你看,現在她還在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鐘走過去看看;可是明天人們把她一擡走,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現在躺在由兩張折疊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廳裡,可明天就會弄來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綢襯着的,不過,我不想講這個……我一直在走來走去,想給自己解釋清楚這件事。

    自從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來,已經過了六個鐘頭,但是思想還是不能集中到一點上。

     問題出在我老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不過是按先後次序(好一個次序!)講出來罷了。

     先生們,我根本不是文學家,這一點你們也看得出,不過,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來講就是了。

    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處也就在這裡!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說如果從頭說起來,那麼很簡單,她當時是到我這裡來當東西,以便償付《呼聲》①報的廣告費,廣告的内容說是某家庭教師同意出外教書,登門上課等等。

    這①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學日報,出版于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辦。

     是最初的情況,當然我就沒有看出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别:她像其他人一樣常來,來了又走了。

    可後來我就開始注意她了。

     她長得那麼苗條,頭發淺黃,中等個子;同我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有點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個樣子,當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别的人一樣,這是說,如果不把我當作當鋪老闆,而當作一般人的話。

    )不過,她每次來一拿到錢,馬上轉身就走,而且總是一句話也不說。

     其他人為了多要點錢,總是争呀,求呀,同你讨價還價的。

    可這個女人不同,你給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颠三倒四,糾纏不清……對了,首先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她拿來典當的東西:銀質鍍金的耳環,頂頂蹩腳的嵌有頭像的圓形頸飾——都是一些隻值二十戈比的東西。

    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但從她的臉色來看,我看出這些東西是她的寶貝。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确實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遺産。

    隻有一次,我忍不住對着她的東西笑了一下。

    您知道嗎,我是從不允許自己這麼放肆的,我對待顧客,口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既有禮貌,又非常嚴肅,說話是很少的。

    “嚴肅、嚴肅,第三還是嚴肅。

    ”但她突然拿來了一件舊兔皮女短襖殘片(真是名副其實的殘片),我忍不住突然對她說了些類似于諷刺的尖刻話。

    天啦,她可生了大氣啦!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藍,善于沉思,現在可像着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話也沒說,象起她的“殘片”就走了出去。

    就在這時我第一次·特·别注意她,而且對她有了一點此類的想法,也就是覺得她有點特别。

    對了,我還記得一個印象,如果您願意聽的話,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說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輕,年輕得好像隻有十四歲。

    實際上她當時已經離十六歲隻差三個月。

    不過,我想說的并不是這一點,能說明一切的東西也不是這些。

    第二天她又來了。

    我後來打聽到她帶着那件女皮襖到過多勃羅恩拉沃夫和莫澤爾兩家當鋪,但是他們除開金子以外,什麼也不接,甚至連話都懶得說。

    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塊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後來我仔細一琢磨,不禁大吃一驚:我本來也是除開金銀以外,什麼也不當的,可我卻接了她的一塊玉石。

    這是我當時對她的第二個想法。

    這一點我現在還清楚記得。

     這一次,也就是從莫澤爾那裡回來的那一次,她帶來了一個琥珀煙嘴——那玩意兒還不錯,喜歡它的人或許是有的,不過在我們這兒還是一文不值,因為我們隻要金子。

    因為她是在昨天出了亂子之後來的,所以我接待她很嚴肅。

    我的嚴肅就是幹巴。

    但是交給她兩個盧布以後,我終于忍不住了,似乎帶了一點憤怒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知道,我隻是·為·了·您才這麼幹呢,您的這種東西莫澤爾是不會收的。

    ” ·為·了·您這個詞我特别作了強調,正是使它具備·某·種·含·義。

    我的樣子是難看的。

    聽了這個“為了您”之後,她又發火了,但沒作聲,也沒把錢扔掉,而是收起來了——人窮嘛!可她的火發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

    她剛一走出去,我突然問我自己:難道這場對她的勝利能值兩個盧布嗎?嘿、嘿、嘿!我記得正是這個問題我提了兩次:“值得嗎?值得嗎?”我笑着對這個問題在内心裡作了肯定的回答。

    當時我還很得意。

    但是這并不是一個很壞的感覺: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

    我想考驗考驗她,因為我突然萌發了一些盤算她的念頭。

    這是關于她的第三個特别的想法。

     ……好啦,從那以後,一切就開始啦。

    當然羅,我馬上想方設法從旁詳細打聽她的一切情況,并且帶着特别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來。

    你知道,我已經預感到,她很快就會來。

    她一來我就特别客氣地同她進行友好的交談。

    你知道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風度。

    嗯,我這時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

    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溫和的人反抗是不會很久的,雖然根本不會向人敞開心扉,但也決不會回避與人交談的:回答非常簡短,但回答總會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說話的話,時間越久,他的話就會越說越多。

    當然,她當時并沒有向我解釋什麼。

    關于《呼聲》報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後來打聽到的。

    她當時正在竭盡全力登廣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師同意出外任教,條件函告”,可後來就“什麼事都同意幹,包括教課、陪人、管理家務、看護病人,而且擅長縫紉”等等。

    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用各種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廣告上去的,最後,到了絕望的時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隻圖飯食”。

    不,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找到工作!當時,我決定最後試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當天的《呼聲》報,給她看一則廣告:“某青年女子,父母雙亡,謀求少兒家庭女教師之職務,特别願意供職于中年以上的鳏夫之家。

    并願協助料理家務。

    ” “您看,這女子今天早晨發廣告,到傍晚準能找到工作。

     做廣告嘛,就得這麼寫!” 她又發火了,兩眼冒出了火星,背轉身子,馬上就走掉了。

    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當時已經感到很有把握,一點也不耽心,因為煙嘴是誰也不會變當的。

    而她的煙鬥嘴又已經當出去了。

    果然,第三天她來了,臉色是那麼蒼白,心情是那麼激動——我明白她家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事情确實如此。

    我馬上來說明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現在我隻想提起我當時突然給她出了一個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

    我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想法。

    事情是她帶來了這個聖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來的)……啊呀,您聽聽吧!您聽聽吧!現在才開始,可我老是丢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亂了…… 問題是我現在什麼都想記起來,每一個細節,每一件小事都記起來。

    我總想把思想集中到一點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個聖母像。

    聖母帶着一個嬰兒,是一個常用的古老的家用聖像,帶有鍍金的銀質服飾,大概值六七個盧布吧。

     我發現這尊聖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動地把整個聖像都當了,服飾都沒有脫下。

    我對她說,最好把服飾脫下當了,把聖像拿走,要不聖像總覺得有點那個。

     “難道有人禁止您收受聖像嗎?”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許,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飾脫下吧!” “您知道嗎,我是不會脫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龛裡,”我想了一下以後說道,“和别的聖像一起,放到神燈底下(自從我開這個當鋪以來,神燈就一直是點着的),您就幹脆拿十盧布去吧。

    ” “我不要十盧布,給我五盧布吧,我是一定要贖回去的。

    ” “您不要十盧布?這尊聖像值這麼多呢。

    ”我發現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後,補充說了這麼一句。

    她沒有說話。

    我給了她五盧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過這些煎熬,甚至還要壞呢,如果您現在看見我在幹這個行當……那是因為我經受了這一切之後……” “您是在向社會進行報複嗎?是嗎?”她突然帶着相當挖苦的嘲笑,打斷我的話,不過她的嘲諷之中有許多天真無邪的東西(也就是說裡面包含着許多一般的東西,因為她當時根本沒有把我和别的人區分開來,所以她說這些話,并無惡意)。

    “啊炳!”我心中一想,“你原來是這樣的人,性格暴露出來了,完全是一個屬于新派的人物。

    ” “您看見了吧,”我馬上半開玩笑半神秘地說道,“我是那個想作惡卻在行善的那個整體的一部分①……” 她帶着很大的好奇心迅速地望了我一眼,不過,這好奇之中,又有着許多稚氣。

     “您等一等……這是什麼思想?哪裡來的?我好像在那裡聽說過。

    ……” “您不必傷腦筋了,這是米菲斯托菲爾向浮士德自我介紹時說的話。

    您讀過《浮士德》嗎?” “沒……沒認真讀過。

    ” “就是說,您根本沒有讀過。

    應該讀一讀。

    不過,我在您嘴巴上又看到了嘲笑的神态。

    請您不要設想我的情趣是那麼①參見歌德的《浮士德》。

     低下,想粉飾我當鋪老闆的角色,在您面前裝成是米菲斯托菲爾。

    當鋪老闆終歸還是當鋪老闆。

    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

    ” “您這人有點怪……我壓根兒就不想對您說這樣的話……” 她想說的是:我沒有料到您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但是她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她是這麼想的。

    我使她感到非常滿意。

     “您看見了吧,”我說道,“人在任何場所都是可以做好事的。

    我當然不是說我自己,我們假定,我除了壞事以外,什麼事我也沒做,但是……” “當然在任何場所人都是可以做好事的。

    ”她用尖銳的目光迅速望着我說道,“正是在任何地方,”她突然補充這麼一句。

    啊,我記得,所有這些瞬間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我還想補充一句:當這些青年人,這些可愛的青年人,想說這樣聰明而又感人的話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馬上就會過分真摯而又天真地露出這種神情來,仿佛說:“聽吧,我現在就對你說聰明而又感人的話。

    ”而且這樣做并不是像我們兄弟那樣,出于虛榮,而你可以看到,她自己對這一切看得極其重要,而且相信這一切,尊重這一切,還認為您也會像她那樣,尊重這一切。

    啊,真誠!這就是他們勝利的法寶。

     而在它裡面包含着多麼美妙的東西啊! 我記得,什麼也沒忘記!她一走出去,我馬上就作出了決定。

    就在當天,我去作了最後一次的搜索,打聽到了她其餘的一切情況和她現在的底細;至于她過去的全部底細,我已經從盧凱裡娅那裡了解清楚。

    盧凱裡娅當時在她們家當傭人,幾天前已經被我收買。

    那個底細是非常可怕的,我不明白她在那樣可怕的境況之中,怎麼還能像剛才那樣發笑,還能有興趣打聽米菲斯托菲爾的話。

    不過,她是青年人!我當時懷着自豪和高興的心情,想到她的正是這一點,因為這裡有的正是度量的寬宏:即便是處在生死的邊緣上,偉大歌德的語言依然光芒四射。

    青春,哪怕是一點點,即便是走上了邪道的,仍然總是寬宏大量的。

    我這是說她,說她一個人。

    最重要的是,我當時已經把她看成是·我·的了,而且并不懷疑我的強大力量。

    你們知道,一旦你無所懷疑的時候,這想法就是極其富有誘惑力的了。

     但是,我出了毛病啦。

    如果我這樣下去,那麼什麼時候我才能把思想集中起來呢?快,快——問題完全不在這裡,啊,天哪! Ⅱ求婚關于她的“底細”,我所了解的,可以用一句話說清楚:父母都已死去,而且死得早,三年前就死去了,她便留在兩個不大守規矩的姑姑家。

    我要說,把她們叫做不大守規矩的人,還不太确切。

    一個姑姑是個寡婦,家庭人口多,有六個孩子,而且一個比一個小;另一個是老處女,為人可惡。

    兩個都很不好。

    她父親是個官員,但是文書出身,充其量隻是個人獲得一個貴族的稱号①,總而言之,一切都與我很般配。

     我似乎也出自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好歹總是個威名赫赫的步兵團退役的上尉,一個世襲的貴族,不依附于人等等,至于當鋪嘛,她的姑姑們隻能對它表示尊敬。

    她在姑姑家奴隸般地幹了三年,盡避如此,她還是在什麼地方通過了考試——她是從日常繁重勞動中抽出時間來參加考試的,而且順利獲得通過。

    從她這一方面來說,這至少說明她是努力上進、追求高尚與崇高的!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同她結婚嗎?不過,關于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留待以後再說吧……問題莫非就出在這裡!她教姑媽的孩子讀書認字,縫衣服,後來不僅縫衣服,而且喂奶、擦地闆。

    他們甚至揍她,罵她白吃他們的面包,最後他們打算把她賣掉。

    呸!那些肮髒的詳情細節,我就不去講它了。

    後來她把所有的情況都詳詳細細告訴了我。

    隔壁的一個胖掌櫃觀察這些事已經整整一年,全都看在眼裡。

    此人還不是一般的店老闆,而是開有兩家雜貨店呢。

    他已經折磨死兩個老婆,正在物色第三個,于是就看中了她,說她“性格文靜,生在貧苦人家,而我呢,之所以結婚,是為了失去母親的孩子。

    ”的确,他有幾個沒娘的孩子。

    他派人來說媒,同她的兩個姑母勾結在一起。

    再說他已年過五十,所以她怕得要死。

    現在她常來找我,商量在《呼聲》報上登廣告的事。

     最後,她請求兩位姑姑給她點時間考慮考慮。

    她們給了她一點點時間,但隻給一回,第二回就不給了,她們說:“就是沒有你這張多餘的嘴,我們也不知道吃什麼呢。

    ”這些情況,我①指不能世襲的貴族。

     已經全知道了,當天早晨談話以後,我就作出了決定。

    那天傍晚,那個商人來了,從店裡帶來了一磅價值半個戈比的糖果;她和商人一起坐着,我把盧凱裡娅從廚房裡叫出來,吩咐她去悄悄地告訴她,我站在大門口,有急事找她。

    我對自己感到很滿意。

    總的說來,這一整天我都是感到很滿意的。

     就在門口邊,當着盧凱裡娅的面,我告訴她(我派人去叫她,使她大吃一驚),我認為是一種幸福,一種榮譽……其次,我希望她不要對我的作法,不要對我站在門口感到驚訝,我說:“我是個直性子,對于事情的詳情細節,我都作了研究。

     我說我是直性子,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