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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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以為它會讓您把您的那個不合适的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對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說我也不會讓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慘啦!”我們的主人說道。

    他此刻從内心裡感到洋洋得意。

    按照他往日的習慣,他裝腔作勢地發表了一大通本來有點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的話來,他的語言甚至有點粗魯,但照他的意見,卻可以把一個心地善良的老骠騎兵介紹出來,特别會赢得女士們的歡心。

    這是他的一個美麗的幻想,也是他心愛的。

    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愛哭的小娃娃,不想試一試嗎?你不是很想去嗎?”勇敢的女騎手一發現我,就指着坦克列德逗我,說道。

     其實她這樣說話,目的無非是:既然已經白白地跳下馬來,決不能空手而歸;既然我一時不慎,被她撞見,她不說幾句諷刺話,是不會放過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樣的……唉,怎麼說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認為膽小怕死是可恥的,特别是在大家都看着你的時候,漂亮的小侍從,”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補充說道,夫人的車子離台階最近。

     當這位長相俊美的女騎手走到我們身邊,打算騎上坦克列德的時候,仇恨和報複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但是我說不出在這個跳皮鬼突然向我發起挑戰時,我心裡是什麼感覺。

     當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過去目光時,我感到兩眼發黑。

    刹那間,我的頭腦裡形成了一個想法……是的,這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藥冒出的火花。

    也許由于感情過于沖動,我這時突然鼓足勇氣,滿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與我為敵的人通通殺死,向他們算清總帳,從而當衆表明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也許是出現了奇迹吧,就在這一煞那間,有人教我學好了中世紀史,而在此以前,我對這段曆史是一無所知的。

    于是在我暈眩的頭腦裡閃現出了跑馬比武、騎士、英雄、美女、光榮和勝利者的形象;聽到了宮廷傳令官的喇叭聲、佩劍碰擊的铿锵聲、和人群發出的叫喊聲歡呼聲,在所有這些聲音中,可以聽到一顆受驚的心發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撫慰着一個高傲的靈魂,它比勝利和榮譽還要甜蜜。

    我不知道我的腦袋裡是否在當時就産生了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确切地說,是對将來必然要出現的非非之想的一種預感。

    不過,我隻是覺得,我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來。

    我的心已經跳出胸腔,它在抖動,我自己已經記不清我是怎麼縱身一躍,跳下台階,出現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為我害怕嗎?”我大膽而驕傲地大叫一聲,興奮得兩眼發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滿臉脹得通紅,兩行熱淚,沿着面頰直往下流。

    “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還沒來得及采取任何行動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腳踩進馬镫,但在這一煞那間,坦克列德已經豎起前蹄,頭一晃,一個強有力的跳躍,從兩個吓呆了的馬伕手中掙脫出來,像旋風一樣,騰空飛起,隻聽見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麼在飛行中把另一隻腳插進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抓緊缰繩的。

    坦克列德馱着我跨過栅欄門,猛地向右一轉,慌不擇路地沿着栅欄胡亂跑去。

    直到這一煞那間,我才聽清身後五十來個人的喊叫聲,這喊聲在我激動不已的心裡,激起了心滿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兒童時代的這一瘋狂的時刻。

    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湧到了我的頭部,沖昏了我的頭腦,湮沒和壓住了我的恐懼心理。

    我已忘乎所以,确實的,我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這事簡直就是騎士的行為! 不過,我的騎士行為從開始到結束,最多不過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這個騎士就糟糕了。

    我不知道,我在這裡是怎麼得救的。

    騎馬嘛,我倒是會一點,以前學過。

    不過我的那匹小馬,與其說它是一匹供人騎的馬,還不如說它是一頭綿羊恰當。

    當然,隻要坦克列德有時間甩我,我肯定就會從它背上摔下來的。

    但是,它剛剛跑出五十來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塊大石頭吓壞了,吓得它往後一閃。

    它飛身轉彎,但用力太猛,結果正像俗話所說的,把腦袋轉暈了,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我怎麼沒有從鞍子上摔出來,像皮球一樣,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沒有因為這一急轉彎①一俄丈等于.米。

     而扭斷腿腳。

    它朝大門口奔去,瘋狂地搖晃着腦袋,豎起耳朵,東竄西跳,好像醉瘋了似的,揚起前蹄,在空中亂踢,每次跳躍都想把我從它的背上甩下來,好像有一隻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齒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

    再過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飛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墜下馬來,但已經有好幾個騎手飛來救我。

    其中的兩個在田野裡截住了道路,另兩名騎手靠近了我們,用自己馬的一側從兩方面夾住坦克列德,差點壓壞了我的腳。

    這時候,這兩名騎手已經牽住了馬缰。

    幾秒鐘以後,我們出現在台階旁。

     我被扶下馬來,面色蒼白,隻剩下一口氣了。

    我全身瑟瑟發抖,好像被風吹着的一顆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樣,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全身往後縮,好像把蹄子插進了地裡,通紅的鼻孔裡,冒着煙霧,沉重地噴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熱氣,渾身微微顫抖,好像一片樹葉子,似乎我這個小孩子大膽的行動,沒有受到懲罰,它覺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惱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裡。

    這時候,在我的周圍響起了慌亂、驚訝和驚恐的叫喊聲。

     就在這一時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驚慌失措,臉色慘白(我無法忘卻這一刹那)。

    刹那間,我臉上泛起紅暈,很快就滿臉通紅,全身發燙,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弄得我又是難堪,又是驚恐,羞怯地垂下兩眼望着地面。

    但是,我的目光被人發覺出來了,被人發現了,偷偷地發現了。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個孩子,在一種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覺影響下,臉龐紅了起來,于是竭力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臉紅,雖然很不成功…… 如果從旁邊一看,當然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

    但是,就在這一刹那間,一個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動,使我擺脫了衆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險行為蒙上了一層特殊的色彩。

    整個慌亂的罪魁禍首,迄今為此都是我不可調和的敵人,經常戲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撲過來,抱着我親吻。

    當我麻着膽子,接受她的挑戰,并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後,把她扔過來的一隻手套,舉了起來。

    這時候,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我騎上坦克列德飛馳的時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譴責,差點沒被吓死。

    現在呢,一切均已結束,特别是她和其他人一起,發現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尴尬,我突然的臉紅;最後,根據她那輕狂頭腦裡浪漫主義的情緒,她已經成功地給這一瞬間賦予了某種新的、隐秘的、難以言傳的思想。

    現在,在所有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之後,她為我的“騎士行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撲過來,把我緊緊地摟在她的懷裡。

    她十分感動,為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高興。

    一分鐘過後,她當着聚集在我們兩人身旁的衆人的面,擡起一張最為天真、極其嚴肅,上面閃動着兩小顆晶瑩透亮的淚珠的小臉蛋,用大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嚴肅、莊重的聲音,指着我輕輕地說道:“Maisc’esttresserieuc,messieursneriezpas! ①”卻沒有發覺,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她那喜不自勝的神情。

    她的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動作,這張嚴肅①法語,意思是:“這很嚴肅,先生們,請别笑!” 的面孔,這種純樸的天真,她那永遠微笑着的小眼睛上挂着的、至今無人懷疑會流出的真誠的眼淚,所有這一切的一切,發生在她的身上,簡直是無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觸了電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熱的言語和手勢的感染。

    似乎誰也不能把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害怕在這罕有的時刻,錯過她感人的面部表情。

    連我們的男主人,也臉龐紅得像一朵郁金香花,據說,似乎有人聽到過,他後來承認,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幾乎愛上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唔,好啦,在這以後,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騎士、英雄。

     “德洛熱,托岡堡!” ①掌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這才是未來的一代!”男主人補了這麼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與我們一起去!”美人兒喊叫起來,“我們應該給他找個位子,一定要找到一個位子。

    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蓋上……啊,不,不,我說錯了!”她哈哈大笑以後,趕緊糾正自己的說法,因為她一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就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聲。

    但是她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親切地撫摸我的手,想方設法竭力對我表示親切,免得惹我生氣。

     “一定,一定!”好幾個聲音接着說道,“他應該去,他已①這是德國著名詩人席勒筆下的騎士、英雄,前一個見之于《手套》,後一個出于同名叙事詩《托岡堡》。

     經為自己赢得了坐位。

    ”一眨眼功夫問題就解決了。

    所有的青年人都紛紛要那個介紹我認識金發女郎的老處女留在家裡,把她的位子讓給我,她雖然感到很惱火,卻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裝出微笑的面容,内心裡卻氣得咬牙切齒。

    她的庇護者(她經常在庇護者的身邊活動),我過去的敵人,前不久結交的朋友,已經騎在那匹頭腦清醒、善于奔跑的馬背上,她一邊哈哈大笑,像個孩子,一邊大聲說她很羨慕老處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來,因為馬上就會有雨,我們大家都會被淋得渾身濕透的。

     金發女郎即将下雨的預言,确實很準。

    一個小時以後,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的郊遊便泡湯了。

    我們不得不在鄉下的茅舍裡一連等待若幹小時。

    雨後歸來,渾身濕漉漉的,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開始有點打寒顫。

    就在我剛要坐車回家時,M夫人走到我跟前,發現我隻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着頸脖子,不禁大吃一驚。

    我回答說沒來得及帶雨衣。

    她拿出一枚别針,把我的襯衫翻領豎起來别住,又從她自己的頸脖上面解下一塊大紅的薄紗巾,包住我的頸項,免得我的喉嚨受涼。

    她的動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表示感謝。

     我們回到家裡,在一間小客廳裡,發現M夫人和金發女郎以及那個白臉青年坐在一起。

    這位白臉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騎坦克列德,反而獲得了騎手的美名。

    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謝并交還大紅薄紗巾的。

    但是現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險行為之後,似乎覺得良心上有點羞愧,我想趕快跑到樓上,在那裡認真全盤思考一番,然後作出判斷。

    我獲得了許多許多印象,交還頭巾時,我照例滿臉通紅,紅到了耳朵根子邊。

     “我敢打賭,他本來是很想把頭巾留在身邊的,”那個青年人笑着說道,“根據他的眼神來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頭巾分手。

    ” “對了,正是這樣!”金發女郎趕緊接着說道,“這家夥! 哎呀!……”她帶着明顯的懊喪心情說道,并搖了搖頭,但在M夫人嚴肅的目光面前,她及時收住了話頭。

    她不想把玩笑開得太過分。

     我很快就走開了。

     “喂,你這人真是!”頑皮的女郎在另一間房裡趕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兩隻手說道,“既然你那麼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塊頭巾交還給她嘛。

    你說不知道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嗎?你這人真是!這種事都不會幹!真可笑!” 接着她馬上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滿臉通紅,紅得像朵罂粟花。

     “現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還是不是?我們之間的敵對完了嗎?完了還是沒完?” 我笑了起來,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這就是了!……為什麼你現在臉色發白,渾身打顫? 你發冷嗎?” “對,我身體不舒服。

    ” “啊呀!真可憐!這是因為你太激動的原故!你知道嗎? 最好快去睡一覺,别等吃晚飯了,睡一夜就會好的。

    我們走吧。

    ” 她扶着我上樓,似乎,對我的關心照看,沒完沒了。

    等我脫下衣服,她才跑下樓去給我泡茶,而且還給我送來一床暖和的被子,不過那時我已經睡下。

    這些關心照顧,使我深為感動,并且感到非常驚訝!也許,這一整天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旅遊、發冷等等對我的情緒發生了影響,所以我在與她告别時,熱烈地将她緊緊地抱住,把她當作我最體貼、最親近的朋友,這時,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湧到我本已松弛下來的心頭,我貼在她的胸前,差點哭了起來。

    她發現了我的激動心情,看來我的這位好戲弄人的頑皮姑娘,也受到了一點感動…… “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對細小的眼睛平靜地望着我悄悄說道,“請你别生我的氣,行嗎?你不會生氣嗎?” 一句話,我們成了最體貼、最忠實的好朋友。

     我醒來的時候,還相當早,但太陽明亮的光輝,已經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透亮。

    我跳下床來,感到身體完全恢複了健康,精神抖擻,好像昨天沒有發過冷顫似的。

    不僅如此,現在反而感到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

    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覺得要是我在這一時刻,能像昨天那樣,與我的新朋友,我們美麗的金發姑娘擁抱的話,就是獻出我畢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願。

    但這時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覺。

    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樓去到花園裡,再從那裡走進小樹林。

    我走進那些綠葉更密、樹脂香味更濃的地方,走到陽光照得更歡快的地方,我感到高興的是,這裡那裡處處陽光都已透進黑黝黝的濃密樹葉。

    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覺地越走越遠,最後走到了小樹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邊。

    這條河就在前面兩百米左右的山腳下流過。

    對岸有人在割草。

    我看得出了神,隻見那一排排鋒利的鐮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揮動,整整齊齊地閃出亮光,随後又像一條條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麼地方藏了起來。

    又隻見齊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飛向兩旁,碼在又長又直的田壟裡。

    我已經記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過來,聽見在離我二十來步的小樹林裡,在從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條林間小徑上,傳來一匹馬的鼾聲和它很不耐煩地用蹄子創地的聲音。

    我不知道是不是騎手剛剛來到我身邊把馬停下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聽到了這匹馬的聲音,也許這聲音我已聽到很久了,但它隻是白白地給我的耳朵搔了搔癢,非常無力,沒能使我從幻想中醒來。

    我懷着好奇心,走進小樹林,走了沒幾步,就聽見一陣急促、輕微的說話聲。

    我再走近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開遮蓋小徑的最後幾棵灌木叢的最近的幾排樹枝,我馬上驚得往後一退:我的眼前閃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随即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在我的心裡回蕩起來。

    原來這是M夫人。

    她站在騎手的身旁,那騎手正從馬上匆匆忙忙地對她說話。

    使我大吃一驚的是,我發現此人就是昨天早晨離開我們、M先生曾經忙着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

    不過當時人們都說,他要到很遠很遠的俄羅斯南方去,所以當我看到他這麼早又在我們這裡出現,而且與M夫人在一起時,不禁大吃一驚。

     她非常興奮、激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而且面頰上流着淚水。

    那個青年人從馬鞍上俯下身來拉着她的一隻手,吻了又吻。

    我正好趕上他們依依惜别的時刻。

    看來,他們相當匆忙。

    最後,青年人從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