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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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臉色绯紅,趕緊扭過頭去,不安與懊喪的神情明顯地閃現在她的面龐上。

    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比昨天的境況還要壞,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該怎麼辦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裡捧着的一本書打開來。

    她的臉又紅起來了,她顯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道:“哎呀!這是第二部,我拿錯了。

    請你把第一部拿來!” 怎麼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經扮演完畢,但她不能直截了當地将我趕走。

     我帶着她的書跑走了,沒再回來。

    第一部書這天早晨安然地擺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卻不能自己。

    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斷受到驚吓。

    我想方沒法,竭力做到不再見到M夫人。

    但是我卻懷着某種異樣的好奇心,去觀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

    似乎在他的身上現在一定會出現某種特殊的東西。

    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裡面,到底包含着什麼用意。

    我隻是記得,這天早晨我的所見所聞,使我感到非常奇怪、驚訝。

    不過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但它對我來說,出的事情卻已經夠多了。

     這一次,我們的中餐吃得很早。

    傍晚決定全體去鄰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參加那裡舉行的一次鄉村節日活動。

    因此需要時間進行準備。

    三天來我一直在想着這次旅行,期待着無數的歡快場面出現。

    幾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陽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别人的後面,藏在三排圍椅的後面。

    我受到好奇心的誘惑,同時我又無論如何也不想讓M夫人瞧見。

     說來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離戲弄我的金發女郎不遠的地方。

     這一次她身上可出現了奇迹,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顯得加倍地漂亮。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現這樣的奇迹,也是少見的。

    就在這一時刻,在我們之間,出現一位新來的客人。

    這位高個子、白臉龐的年輕人,是我們金發女郎真正的崇拜者。

    他剛剛從莫斯科來到我們這裡,好像是特意來替代離去的H先生的。

    有人傳說,這位H先生已經狂熱地愛上了我們的美人。

    至于新來的這一位,他早與她關系暧昧,同莎士比亞《無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貝特麗絲的關系一模一樣。

    簡單地說,我們的美人在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

    她開的玩笑,無聊的閑談,都是那麼優美、動聽,那麼天真、可信,雖是粗心大意,卻又情可原。

     她懷着那麼優美的自信,堅信她會受到大家普遍的歡迎,真的會時時受到大家的推崇。

    驚訝的觀衆,開始對她進行欣賞,緊緊地圍着她不肯走開。

    她從來沒有這麼迷人過。

    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具有誘惑力,人們都覺得好奇,于是,抓住它,互相轉告;她開的任何一個玩笑,任何一個乖常的行為,都不會被人白白放過。

    看來,誰也沒有料到她有那麼風趣,有那麼多的才華和智慧。

    她所有的優秀品質平時都被她的任性、嬌縱行為淹沒了。

    她的任性和淘氣有時簡直達到胡鬧的地步。

    所以很少有人發現她的優秀品質,即使發現,也不敢相信,所以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勝驚訝,引起人們普遍的、熱烈的悄悄低語。

     但是,促使這一成功的,有一個特殊的、相當微妙的情況。

    至少根據M夫人的丈夫當時所扮演的角色來看,是如此。

     那個好作弄人的金發女郎竟然決心向他發起猛烈的進攻(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滿意),這裡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來非常重要。

    她和他展開了一系列的對攻,舌劍唇槍,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諷刺、挖苦、嘲笑,無所不用其極。

    她的話句句俏皮、不僅無懈可擊,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而且彈不虛發,句句擊中要害,隻能使對方疲于奔命,陷對方于瘋狂、絕望的可笑境地。

     我無法肯定,但我總覺得,這一全套把戲是早有預謀的,而不是即興之作。

    早在吃中飯的時候,這一場激烈的決鬥,就已經開始了。

    我說“激烈”,是因為M先生并沒有很快放下武器。

    他必須鼓足勇氣,動員他說俏皮話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見的全部機智,以免遭到迎頭痛擊,被徹底打垮,從而蒙羞出醜。

    戰鬥是在戰鬥參加者和所有目擊者不斷地發出陣陣哄笑聲中進行的。

    對于M先生來說,今天的情況至少與昨天不同。

    很明顯,M夫人好幾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據各種可能和我記得的情況來看,再就是根據我在這次決鬥中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她的這位朋友卻硬要讓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極其可笑的醜角服裝,也就是說讓他扮演“藍胡子①”的角色。

     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發生的,完全出乎意料。

    這時我好像故意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沒懷疑會遭殃,所以連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

    突然,我被當作M先生的死對頭和自然而然的情敵,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個女郎當即賭咒發誓,說她掌握有确鑿的證據,證明我在瘋狂地愛着他的妻子,而且愛到了極點。

    比如今天她就在樹林中看見…… ①藍胡子系法國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經先後殺死六個妻子。

     但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我就在對我極關緊要的時刻,打斷了她的話。

    這個時刻是她喪盡天良安排好的。

    她想以出賣我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滑稽可笑的鬧劇。

    這個結束場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時又非常滑稽可笑,以緻怎麼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

    她便以這種如同爆炸一樣的笑聲來慶祝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

    盡避我當時已猜想到,最惱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還是感到非常狼狽、憤怒和驚恐,兩眼充滿了淚水,滿懷愁苦和絕望,同時羞得喘不過氣來,于是我穿過兩排圍椅,向前沖去,用因哭泣和憤怒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對着我的戲弄者大聲叫喊:“您怎麼不覺得害羞……當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聲……編造這樣卑鄙的……謊言?!……您真像個小孩…… 當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們會說什麼呢?……您年紀這麼大了……還是個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

     我的這一舉動,獲得了真正的furore①。

    我天真的手勢,我的眼淚,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護M先生,所有這一切使大家差點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幾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發燒,好像一個火藥桶,兩手捂着臉,飛快跑了出去,在門口撞翻了走進房來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盤,然後飛身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

    我拔掉插在門上的鑰匙,從裡面把門反鎖起來。

    這件事我做得好,因為很快就有人追上來①法語:熱烈的喝彩。

     了。

    不到一分鐘,一大群住在這裡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圍在門口了。

    我聽到了她們響亮的笑聲、頻繁的交談聲、時高時低的說話聲。

    她們一齊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

    她們一個個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門打開,那怕是打開一分鐘也行。

    她們賭咒發誓說她們對我并無半點惡意,她們隻是想親親熱熱地吻我一下。

    但是……還有什麼比這種新的威脅更可怕呢?我隻是在我的房門後面羞得全身發燒,把臉龐藏在枕頭裡,既沒有開門,甚至也沒有應聲。

    她們還敲了好久的門,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無動于衷,充耳不聞,真正是個不懂事的十一歲的孩子。

     唉,現在怎麼辦呢?我費盡心機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開了,發現了……永遠洗不掉的恥辱,落到了我的頭上!……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樣害怕,這樣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不過,我确實是害怕一個什麼東西,由于這個東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還在瑟瑟發抖,就像被風吹着的一小片樹葉。

    隻是有一點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是有用,還是沒有用,是光榮還是恥辱,值得稱贊還是不值得稱贊?現在呢,從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煩惱中,我認清了,原來它是非常可笑和可恥的!我同時又本能地感到,這樣的判斷是虛僞的、殘酷無情和粗暴的。

    但是,我已遭到慘敗,被徹底打垮了。

    認識與覺悟的過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經停止,開始變得紊亂不堪了。

    我既無力反駁這一判斷,甚至也無力去好好地對它進行思考:我的頭腦已經模糊不清,我隻感覺到我的心遭到了殘酷無情、厚顔無恥的傷害,眼睛裡噙着無力的淚水。

    我被深深地激怒了。

     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裡沸騰,這樣的心情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受到如此嚴重的痛苦、傷害和侮辱。

    所有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任何誇大。

    在我這個孩子的身上,一個第一次出現的、還沒有經曆過的、沒有最後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觸動,頭一回體驗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貞羞澀,這麼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責,第一次,也許是非常嚴肅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

    當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這許多,也沒有預感到我的痛苦。

    一件我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琢磨而且迄今為止我不知為什麼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這裡暴露了一半。

    我繼續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心煩意亂,悲觀絕望。

    我一會兒全身發燒,一會兒又冷得顫抖不停。

    使我感到痛苦的有兩個問題:第一,今天早晨在樹林裡,這位搗蛋的金發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間發現了什麼?其次,也就是第二個問題。

    我現在能用什麼方式、什麼手段、什麼樣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龐,又不緻于由于羞愧和絕望而在那一時刻當場死去。

     院子裡響起一陣少有的嘈雜聲,最終把我從半昏迷狀态中驚醒過來。

    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整個院子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馬匹和忙亂的仆役。

    好像大家準備外出。

    有幾位騎手已經騎在馬背上。

    其餘的客人則分别坐在各輛馬車上……這時我才想起預定的出遊。

    于是我開始感到不安,我聚精會神地觀察,看看院子裡有沒有我騎的那匹小馬,但是沒有發現,這就是說,他們把我忘了。

    我忍不住跑步下樓,至于什麼令人不快的會見,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恥辱,一概不去考慮了…… 一個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

    這一次既沒有給我安排騎的馬,也沒有在車上給我留個位子。

    所有的車和馬都讓人占了,我不得不讓位于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驚,我站在台階上,悲傷地望着一長串轎式馬車、兩輪輕便馬車、四輪輕便馬車,所有這些車子裡,都沒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

    我還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騎手,她們乘坐的駿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發。

     有一個騎馬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來遲了。

    大家隻等他來就出發。

    他的那匹馬正停在大門口,嚼着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于受到驚吓,時不時地渾身打戰,而且不斷豎起前蹄。

    兩個馬伕在小心謹慎地抓住馬的缰繩,大家都在提心吊膽,站在離這匹馬很遠的地方。

     事實上,确實發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惱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

    除開新來的客人占滿了車上所有的坐位和馬匹之外,另外兩匹供人騎的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馬。

    不過為此而遭受苦難的,不止我一人。

    一位新來的客人,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白臉青年,也沒有坐騎。

    為了消除不快,我們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極端措施,建議使用那匹沒有馴服的、狂暴的公馬,但為了免除良心上的譴責,他又補充說這匹馬根本不能騎,如果能找到買主的話,早就該把這匹野馬賣掉了。

    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卻宣布,他的騎術不錯,隻要有馬騎,騎什麼馬他是無所謂的,他無論如何也要騎。

    男主人當時沒有吭氣,但是我現在覺得,他的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模棱兩可的狡猾微笑。

    在等待那位吹噓自己騎術高明的騎手時,他自己并沒有上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兩手,時不時地朝門裡望。

    某種類似的神情,甚至傳給了兩個牽馬的馬伕。

    他們看到自己在衆人面前牽着這匹往往會無端緻騎手于死命的烈馬,感到無比的自豪,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他們的眼睛裡也透露着某種類似于他們老爺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們的眼睛由于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騎手應該出現的門口張望。

    就是這匹馬也好像和主人及兩位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似乎感覺到了有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它,似乎在大家面前,為自己的壞名聲感到自豪,俨然像一個不可救藥的風流浪子對自己的浪蕩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一樣。

    似乎,它在向決心侵犯它的獨立性的勇士進行挑戰。

     這位勇士終于出現了。

    他一見大家都在等他,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于是匆匆忙忙趕緊戴上手套。

    他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級又一級台階,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馬鬃毛時,他才擡起兩眼。

    但是,那匹烈馬突然揚起前蹄,猛地一蹿,受驚的觀衆,高聲喊叫,讓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這位年輕人往後一退,帶着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馬。

    這時候,那匹馬正在渾身亂顫,像一片被風吹着的落葉。

    它怒氣沖沖地打着響鼻,兇惡地轉動着一對充血的眼睛,時不時地蹲下後腿,擡起前蹄,好像要騰空而起,把兩個馬伕也一起帶走。

    青年人站在那裡,完全不知所措,大約有分把鐘。

    後來,由于有點慌亂,他的臉稍稍紅了一下。

    他擡起眼睛,朝四周掃了一下,又朝那些吓得要死的女士們看了看。

     “這匹馬很不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各方面看,騎上它,一定會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們知道什麼嗎?不過,我是不打算騎它去了。

    ”他自我們的主人說出了他的決定,臉上露出開朗、天真的微笑。

    這種微笑與他善良而聰明的臉龐,非常協調。

     “我仍然認為您是一名出色的騎手,我向您發誓,”烈馬的主人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道,同時熱情地,甚至懷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

    “其所以感激,正是因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麼樣的馬打交道,”他十分認真地補充說道,“您相信我嗎?我在骠騎兵裡搞了二十三年,卻蒙這匹烈馬的關照,三次品嘗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說,我騎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這個專吃糧草的家夥……坦克列德,我的朋友,這裡沒有合你心意的人,看來能騎你的某個伊裡亞·穆羅麥茨①,現在正坐在卡拉恰羅夫村裡等着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牽走!它把大家已經吓得夠嗆啦!把它拉出來,完全是白費功夫!”他一邊得意洋洋地搓手,一邊這麼作出總結。

     必須指出的是,坦克列德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隻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糧草。

    除此以外,老骠騎兵善于采購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這匹毫無用處的野馬手上。

    他以高得驚人的價錢買回了這匹外表看來漂亮,其實任何人也不能騎的廢物……現在他畢竟高興起來了,因為他的坦克列德沒有喪失自己的特點,又摔下一個騎手,從而給自己又戴上了新的、無法馴服的桂冠。

     “怎麼,您不去啦?”金發姑娘大聲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羅斯壯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servant這次同她一起去的,“難道您害怕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說真的嗎?” “您聽我說,難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嗎?”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馬上來,您别怕,它很溫和。

    我們不會耽擱,很快就會有人來換馬鞍的。

    我想試試您的那匹馬,不可能坦克列德總是那麼沒有禮貌吧!” 說到做到!這位頑皮的女郎從馬鞍上跳了下來,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