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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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的幾天裡,所有的畢業班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同學們互贈禮物,整理自己的東西;單個照像,集體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紛紛聚在一起照一張留念照。
縣照像館幹脆專門抽出幾個人到中學來為同學們服務。
許多手頭寬裕的學生,都一群一夥到街上的國營食堂去聚餐——那裡的桌子闆凳這幾天都讓這些年輕人占據了。
這樣的時候,同學們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
進校時盼着畢業的一天,可臨近這一天的時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
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他們的少年時代也就随之而結束了。
現在大學不直接在應屆高中生中選拔,這就意味着大家從此不得不走向社會,開始過另一種生活:城裡的同學除過個别情況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農村去插隊;鄉裡的學生得各回各家,開始自己的農民生涯。
别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少平和同學們的心情一樣。
他對終于能離開這學校而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怅。
是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回雙水村了。
從這點上來說,他内心裡隐隐地充滿了煩惱。
說心裡話,他雖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願回自己的村子去勞動。
他從小在那裡長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現在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沒意思。
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過不少書,腦子保持着許多想象中的環境。
他甚至想:唉,我在這世界上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挂,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 當然,這隻是一種少年的可笑幻想罷了。
他超越不了嚴峻的現實,也不可能把一種純碎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諸行動——他其實又是一個冷靜而不浮躁的人。
孫少平熱愛自己家裡的每一個親人。
但是,他現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
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戰,可是連如此可悲而渺小的願望,也從來沒有滿足過!在這裡談不到詩情畫意,也不允許有想象的翅膀——一個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怎麼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從此以後,就要開始這樣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裡的淚水、疾病、饑餓和愁眉苦臉。
他将沒有住處,在家裡喝兩碗稀湯飯後,繼續到金家灣那邊找地方睡。
當然,第二天還要早起,因為要返回田家圪崂這面的一隊來勞動。
毫無疑問,他将再沒有讀書的時間——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一倒下就會呼呼入睡。
再說,到什麼地方去找書呢?報紙可以到村裡的小學去看,但《參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
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廣大的世界隔絕。
如果他當初不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也罷了,反正雙水村和石圪節就是他的世界。
但現在他通過書本,已經“走”了那麼多地方,他的思想怎麼再會僅僅局限于原來的那個小天地呢? 但不論他怎樣想,現實終究是現實。
幾天以後,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
當然,眼下他還要正常地在學校度過這最後的幾天…… 他們班的集體像已經在學校大門口照過了。
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學分别也照了幾張。
畢業證和檔案裡需要的單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縣照像館照過,并且加洗了幾十張,已經按規矩給班裡的同學每人送了一張。
其它的禮物他也送過了:男同學一人一個小筆記本;女同學一人一塊手帕。
他同時也收下了幾十張照片、一堆筆記本和十幾塊手帕。
畢業的花費少說也得二三十元錢。
他在暑假的時候,為了攢夠這筆錢,和妹妹蘭香挖了二十多天藥村,才勉強夠應付現在這局面。
在離校的兩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結了。
他把自己的一點零七碎八收羅在一起,就一個人出了校門。
他想在離别之時,再到縣城轉一轉。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沒有什麼具體事可辦。
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裡,但大部分在城外。
有些地方是他經常去尋覓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讀過書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餓着肚子睡過覺的小草窩。
當然,他也沒忘了來到原西河畔,在他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