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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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裹上亞麻布殓衣,放進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長毛絨,裡面讨上紫色布,由壯觀的喪葬隊伍送給蟲子去受用。

    阿瑪蘭塔痛恨地拟定自己的計劃時突然想到,如果她愛雷貝卡,也會這麼幹的。

    這種想法使阿瑪蘭塔不寒而栗,但她沒有氣餒,繼續把計劃的一切細節考慮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僅成了一名屍體整容專家,而已成了喪葬禮儀的行家。

    在這可怕的計劃中,她沒想到的隻有一點:盡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貝卡之前。

    事情果然如此。

    但在最後一分鐘,阿瑪蘭塔感到自己并沒有絕望,相反地,她沒有任何悲哀,因為死神優待她,幾年前就頂先告訴了她結局的臨近。

    在把梅梅送往修道院學校之後不久,她在一個炎熱的響午就看見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塊兒坐在長廊上縫衣服她立刻認出了死神;這死神沒什麼可怕,不過是個穿着藍衣服的女人,頭發挺長,模樣古闆,有點兒象幫助烏蘇娜幹些廚房雜活時的皮拉·苔列娜。

    菲蘭達也有幾次跟阿瑪蘭塔一起坐在長廊上,但她沒有看見死神,雖然死神是那麼真切,象人一樣,有一次甚至請阿瑪蘭塔替她穿針引線。

    死神井沒有說阿瑪蘭塔哪年哪月哪天會死,她的時刻會不會早于雷貝卡,死神隻是要她從下一個月——四月六日起開始給自己縫鹼衣,容許她把殓衣縫得象自己希望的那麼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給雷貝卡縫殓衣時那麼認真,随後死神又說,阿瑪蘭塔将在鹼衣縫完的那天夜裡死去,沒有痛苦,沒有憂傷和恐懼。

    阿瑪蘭塔打算盡量多花一些時間,選購了上等麻紗,開始自己織布。

    單是織布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後就動手縫制了,越接近難免的結局,她就越明白,隻有奇迹能夠讓她把殓衣的縫制拖到雷貝卡死亡之後,但是經常聚精會神地幹活使她得到了平靜,幫助她容忍了希望破滅的想法。

    正是這個時候,她懂得了奧雷連諾上校制作小金魚的惡性循環的意義。

    現在對她來說,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體表面,她的内心是沒有任何痛苦的。

    她遺憾的是許多年前沒有發現這一點,當時還能清除回憶中的肮髒東西,改變整個世界:毫不戰栗地回憶黃昏時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身上發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貝卡從悲慘的境地中搭救出來,——不是出于愛,也不是由于恨,而是因為深切理解她的孤獨,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話裡感到的憎恨曾使她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這種憎恨是針對她的,而是因為她覺得這姑娘的青年時代和她以前一樣雖是純潔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别人的壞習氣。

    可她感到現在已經沒有痛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滿不在乎了,聽從命董的擺布了。

    她唯一操心的是縫完殓衣。

    她不象開頭那樣千方百計延緩工作,而是加快進度。

    距離工作結束還剩一個星期的時候,她估計二月四号晚上将縫最後一針,于是并沒說明原因,就勸梅梅推遲原定五号舉行的鋼琴音樂會,可是梅梅不聽她的勸告。

    接着,阿瑪蘭塔開始尋找繼續拖延四十八小時的辦法,甚至認為死神迎合了她的願望,因為二月四号晚上暴風雨把發電站破壞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八點,阿瑪蘭塔仍在世間最漂亮的鹼衣上縫了最後一針,泰然自若他說她晚上就要死了。

    這一點,她不僅告訴全家,而且告訴全鎮,因她以為,最終為人們做一件好事就能彌補自己一生的悭吝,而最适合這個目的的就是幫助人家捎信給死人。

     阿瑪蘭塔傍晚就要起錨,帶着信件航行到死人國去,這個消息還在晌午之前就傳遍了整個馬孔多;下午三點,客廳裡已經立着一口裝滿了信件的箱子,不願提筆的人就讓阿瑪蘭塔傳遞口信,她把它們都記在筆記本裡,并且寫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

    “甭擔心,”她安慰發信的人。

    “我到達那兒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把您的信轉交給他。

    ”這一切象是一出滑稽戲。

    阿瑪蘭塔沒有任何明顯的不安,也沒有任何悲傷的迹象,由于承擔了捎信的任務,她甚至顯得年輕了。

    她象往常那樣筆挺、勻稱,如果不是臉頰凹陷、缺了幾顆門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歲數年輕得多。

    她親自指揮别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樹脂把箱子封上,并且說明如何将箱子放進墳墓才能較好地防止潮濕。

    早上,她叫來一個木匠,當他給她量棺材尺寸的時候,她卻泰然地站着,仿佛他準備給她量衣服。

    在最後的時刻裡,她還有那麼充沛的精力,以緻菲蘭達産生了疑心:阿瑪蘭塔說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尋開心?烏蘇娜知道布恩蒂亞家的人通常部是無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瑪蘭塔确實得到了死亡的預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烏蘇娜擔心的是癫狂的發信人渴望信件快點兒到達,在忙亂中把她女兒活活地埋掉。

    因此,烏蘇娜跟剛進屋子的人争争吵吵,下午四點就把他們都攆出去了。

    這時,阿瑪蘭塔已把自己的東西分發給了窮人,隻在簡陋、粗糙的木闆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雙沒有後跟的普通布鞋,這雙鞋子是她死時要穿的。

    她所所以沒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奧雷連諾去世時曾給他買了一雙新皮鞋,因他隻有一雙在作坊裡穿的家常便鞋。

    五點之前不久,奧雷連諾第二來叫梅梅去參加音樂會時,對家中的喪葬氣氛感到十分驚訝。

    這時,如果說誰象活人,那就是安詳的阿瑪蘭塔,她鎮靜自若,甚至還有時間來割自己的雞眼。

    奧雷連諾第二和梅梅戲谑地跟她告别,答應下個星期六舉行一次慶祝她複活的盛大酒宴,五點鐘,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聽說阿瑪蘭塔正在收集捎給死人的信,前來為她舉行最後一次聖餐儀式,在臨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鐘,她穿着印度白布襯衫,頭發披在肩上,出現在衰老的教區神父面前,他以為這是個鬼把戲,就把拿着聖餐的小厮打發走了。

    但他仍然決定利用這個機會聽取阿瑪蘭塔的祈禱,因為她幾乎二十年拒絕祈禱了。

    阿瑪蘭塔直截了當地說,她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幫助,因為她的心地是純潔的。

    菲蘭達對此很不痛快。

    她不顧人家可能聽見她的話,大聲地自言自語,阿瑪蘭塔甯願要亵讀神靈的死亡,而不要忏悔,這是多大的罪惡啊!然後阿瑪蘭塔躺下,讓烏蘇娜當衆證明她的貞潔。

     “讓誰也不要亂想,”她大聲叫嚷,使菲蘭達能夠聽見。

    “阿瑪蘭塔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就如何離開這個世界。

    ” 阿瑪蘭塔再也沒有起床。

    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長發編成辮子,放在耳邊,——是死神要她這樣躺進棺材的。

    然後,阿瑪蘭塔要求鳥蘇娜拿來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了歲月和苦難毀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副面孔跟她想象的完全一樣。

    烏蘇娜根據卧室中逐漸出現的寂靜,知道天色開始黑了。

     “向菲蘭達告别吧,”烏蘇娜要求阿瑪蘭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鐘,比友好的一生還寶貴啊!” “現在這沒用處了,”阿瑪蘭塔回答。

     臨時搭成的台子上重新燈火通明,第二部分節目開始的時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瑪蘭塔。

    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地報告了噩耗,音樂會就停止了,奧雷連諾第二走進屋子,不得不擠過人群,才能瞧見老處女的屍體:她顯得蒼白難看,手上纏着黑色繃帶,身子裹着漂亮的殓衣,棺材停放在客廳裡,旁邊是一箱信件。

    經過九夜的守靈,鳥蘇娜再也不能起床了。

    聖索菲懷。

    德拉佩德照顧她,把飲食和洗臉水給她拿進卧室,将馬孔多發生的一切事情告訴她。

    奧雷連諾第二常來看望鳥蘇娜,給她各式各樣的衣服,她都把它們放在床邊,跟其它許多最必需的生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