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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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東西,她始終都不知道。

    她想起一個穿着亞麻布衣服的秃頂先生,他的襯衫領子被一個金色鈕扣扣得緊緊的,但他一點不象紙牌上的紅桃老K。

    她也想起了一個十分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一雙溫暖、芬芳的手,但是這雙手跟紙牌上那個方塊皇後好象患風濕的手毫不相同;這個年輕女人經常把花朵戴在她的頭發上,帶她到鎮上綠樹成蔭的傍晚的街頭去閑逛。

     “我不明白,”雷貝卡說。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這是紙牌說的。

    ” 雷貝卡對這模糊的預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訴了霍·阿·布恩蒂亞。

    他責罵她相信紙牌的占蔔,可他自己卻悄悄地翻箱倒櫃,搬動家具,撬起地闆,掀開床鋪,尋找那隻裝着骸骨的袋子。

    據他記得,自從房屋改建以來,他就沒有見過那隻袋子。

    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來,其中一個承認他把袋子砌在一間卧室的牆壁裡了,因為它妨礙他幹活。

    接連幾天,他們都把耳朵貼在每一堵牆壁上仔細傾聽,最後才聽到深沉的“咔嚓咔嚓”聲。

    他們打通牆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無損地放在那兒。

    同一天,他們就把骸骨埋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坑裡了,那墳坑距離梅爾加德斯的墓塚不遠;霍·阿·布恩蒂亞如釋重負地回到家裡,因為,對于這件事情,他有時就象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那麼沉痛。

    他經過廚房時,吻了吻雷貝卡的腦門。

     “别再胡思亂想啦,”他向她說。

    “你會幸福的。

    ” 阿卡蒂奧出生之後,烏蘇娜就不讓皮拉·苔列娜來自己家裡了;但是皮拉·苔列娜跟雷貝卡交上了朋友,這家的大門又對她敞開了。

    她一個人就象一群山羊,一天要來好多次,來了就幹最重的家務,非常賣力。

    有時,她也到作坊裡去幫助阿卡蒂奧修照相底片,既勤快又溫存,這個青年終于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腦瓜都給這個女人攪昏了。

    她那溫暖的皮膚,她身上發出的煙味,以及她在暗室裡的狂笑,都分散把他的注意力,使他不斷地跟東西相撞。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在作坊裡看見正在幹首飾活的奧雷連諾,她就倚着他的桌子,贊賞地觀察他耐心而精确地工作。

    事情是突然發生的。

    奧雷連諾确信阿卡蒂奧是在另一個房間裡,然後才朝皮拉·苔列娜揚起眼來,正巧跟她的視線相遇,她眼裡的意思就象晌午的太陽那麼明朗。

     “唔,”奧雷連諾問道。

    “什麼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緊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

    “彈無虛發。

    ” 奧雷連諾相信自己的預感已經應驗,就感到松快了。

    他又在桌上埋頭幹活,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堅定。

     “我承認他,”他說。

    “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 霍·阿·布恩蒂亞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把鐘上的發條連接在一個自動芭蕾舞女演員身上,這玩具在本身的音樂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

    這件發明比以往的任何荒唐把戲都叫他激動。

    他不再吃飯,也不再睡覺。

    他失去了烏蘇娜的照顧和監督,就幻想聯翩,永遠陷入了如癡似狂的狀态,再也不能複原了。

    他整夜整夜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喃喃自語,想方設法要把鐘擺的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铧上,應用到一動就對人有益的一切東西上。

    失眠症把霍·阿·布恩蒂亞完全搞垮了,有一天早晨,一個頭發雪白、步履蹒跚的老頭兒走進他的卧室,他也沒有認出此人。

    原來這是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

    最後弄清楚了客人的身份,發現死人也會衰老,霍·阿·布恩蒂亞非常驚訝,而且産生了懷舊之情。

    “普魯登希奧,”他叫道,“你怎麼從老遠的地方跑到這兒來了?”在死人國裡呆了多年,普魯登希奧強烈懷念活人,急切需要有個夥伴,畏懼陰曹地府另一種死亡的迫近,他終于喜歡自己最兇狠的冤家了。

    他花了許多時間尋找霍·阿·布恩蒂亞,他向列奧阿察來的死人打聽過,向烏帕爾山谷和沼澤地來的死人打聽過,可是誰也無法幫助他。

    因為,梅爾加德斯來到陰間,在死亡簿上用小黑點劃了“到”之前,其他的死人還不知道馬孔多。

    霍·阿·布恩蒂亞跟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直談到夭亮。

    幾小時以後,他由于失眠變得疲憊不堪,走進奧雷連諾的作坊,問道:“今天是星期呀?”奧雷連諾回答他是星期二。

    “我也那麼想,”霍·阿·布恩蒂亞說,“可我突然覺得,今天還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樣。

    你瞧天空,瞧牆壁,瞧秋海棠。

    今天還是星期一。

    ”奧雷連諾對他的怪裡怪氣已經習以為常,沒有理睬這些話。

    下一天,星期三,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坊。

    “這簡直是一場災難,”他說。

    “你瞧瞧空氣,聽聽太陽的聲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樣。

    今天還是星期一。

    ”晚上,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遇見他在走廊上流淚:他不太雅觀地、抽抽嗒嗒地哭訴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哭訴梅爾加德斯,哭訴雷貝卡的雙親,哭訴自己的爸爸媽媽--哭訴他能想起的、還在陰間孤獨生活的人。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給了他一隻用後腿走鋼絲的“自動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擺脫愁思。

    于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就問,霍·阿·布恩蒂亞不久以前向他談到過的計劃--使人飛到空中的鐘擺機器搞得如何了?霍·阿·布恩蒂亞回答說,制造這種機器是不可能的,因為鐘擺能使任何東西升到空中,它自己卻不能上。

    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坊,他的面孔露出了完全的絕望。

    “時間機器壞啦,”他幾乎号啕地說,“烏蘇娜和阿瑪蘭塔又去得那麼遠!”奧雷連諾罵他象個小孩兒,他就順從地一聲不響了。

    在六個小時之内,他仔細地觀察了各種東西,打算确定它們的樣子跟頭一天有沒有差别,并且堅持不渝地尋找變化,借以證明時間的推移。

    整個晚上他都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喚普魯登希奧·阿古廖爾、梅爾加德斯和一切死人來分擔他的憂慮,可是誰也沒來。

    星期五早晨,家裡的人還在睡覺,他又開始研究周圍各種東西的形狀,最後毫不懷疑這一天還是星期一。

    接着,他抓住一根門闩,使出渾身非凡的力氣,兇猛地砸爛了煉金器具、照相機洗印室和金銀首飾作坊,同時,他象着了魔似的,快嘴快舌地尖聲叫嚷,但是誰也不懂他叫些什麼。

    他還想毀掉整座房子,可是奧雷連諾馬上叫了左鄰右舍的人來幫忙。

    按倒霍·阿·布恩蒂亞,需要十個人;捆起他來,需要十四個人,把他拖到院内大栗樹下,需要二十個人;他們拿繩子把他捆在樹幹上。

    他仍在用古裡古怪的話亂罵,嘴裡冒出綠色的唾沫。

    烏蘇娜和阿瑪蘭塔回來的時候,他的手腳仍然是捆着的,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但已完全平靜、無害了。

    她們跟他講話,但他不認得她們,他回答的話也叫人莫名其妙。

    烏蘇娜松開了他已經磨出血來的手腕和腳踝,隻留下了捆在腰間的繩子。

    随後,她們用棕榈枝葉給他搭了個棚子,免得他受到日曬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