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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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易碎的紙頁;放着假牙的水杯,水杯裡已經長出了開着小黃花的水生植物。

    新的住所顯然符合梅爾加德斯的心意,因為他連飯廳都不去了。

    能夠碰見他的地方隻有奧雷連諾的作坊,他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以前帶來的羊皮紙上潦草地寫滿了令人不解的符号;這類羊皮紙仿佛是用一種結實、幹燥的材料制成的,象奶油松餅似的分作幾層。

    他是在這作坊裡吃飯的--維希塔香每天給他送兩次飯--,然而最近以來他胃口不好,隻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樣形容憔悴了。

    他的皮膚布滿了黴斑,很象他從不脫下的那件破舊坎肩上的黴點。

    他象睡着的牲畜一樣,呼出的氣有一股臭味。

    埋頭寫詩的奧雷連諾,終于不再留意這吉蔔賽人在不在旁邊,可是有一次梅爾加德斯叽哩咕噜的時候,奧雷連諾覺得自己聽懂了什麼。

    他仔細傾聽起來。

    在含混不清的話語中,他唯一能夠聽出的是象槌子敲擊一樣不斷重複的字兒:“二分點”和一個人名--亞曆山大·馮·洪波爾特。

    阿卡蒂奧幫助奧雷連諾千金銀首飾活兒時,比較接近老頭兒。

    阿卡蒂奧試圖跟梅爾加德斯聊聊,老頭兒有時也用西班牙語說上幾句,然而這些話語跟周圍的現實沒有任何關系。

    但是有一天下午,吉蔔賽人忽然激動起來。

    若幹年以後,阿卡蒂奧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将會想起,梅爾加德斯渾身戰栗,給他念了幾頁他無法理解的著作;阿卡蒂奧當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但他覺得吉蔔賽人拖長聲音朗誦的,似乎是改成了音樂的羅馬教皇通谕。

    梅爾加德斯念完之後,長久以來第一次笑了笑,并且用西班牙語說:“等我死的時候,讓人家在我的房間裡燒三天水銀吧。

    ”阿卡蒂奧把這句話轉告了霍·阿·布恩蒂亞,後者試圖從老頭兒那裡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可是僅僅得到簡短的回答:“我是永生的。

    ”梅爾加德斯呼出的氣開始發臭時,阿卡蒂奧每個星期四早上都帶他到小河裡去洗澡,情況有了好轉,梅爾加德斯脫掉衣服,跟孩子們一起走到水裡,辨别方向的神秘感覺幫助他繞過了最深、最危險的地方。

    “我們都是從水裡出來的,”有一次他說。

     這樣過了許久,老頭兒似乎不在家裡了;大家見過他的隻是那天晚上,他很熱心地想把鋼琴修好;還有就是那個星期四,他腋下夾着一個絲瓜瓤和毛巾裹着的一塊棕榈肥皂,跟阿卡蒂奧到河邊去。

    在那個星期四,阿卡蒂奧叫梅爾加德斯去洗澡之前,奧雷連諾聽到老頭兒叨咕說:“我在新加坡沙灘上患熱病死啦。

    ”這一次,梅爾加德斯走到水裡的時候,到了不該去的地方;次日早晨,在下遊幾公裡的地方才找到了他;他躺在明晃晃的河灣淺灘上,一隻孤零零的秃鹫站在他的肚子上。

    烏蘇娜哀悼這個吉蔔賽人超過了自己的親父,霍·阿·布恩蒂亞卻不顧她的憤然反對,禁止掩埋屍體。

    “梅爾加德斯是不朽的,他自己就說過複活的奧秘。

    ”說着,他點燃廢棄了的熔鐵爐,把盛着水銀的鐵鍋放在爐子上,讓鐵鍋在屍體旁邊沸騰起來,屍體就逐漸布滿了藍色氣泡。

    阿·摩斯柯特先生大膽地提醒霍·阿·布恩蒂亞說,淹死的人不埋掉是危害公共衛生的。

    “絕對不會,因為他是活的,”霍·阿·布恩蒂亞反駁,并且繼續用水銀熱氣熏了整整七十二小時;到這個時候,屍體已經開始象藍白色的蓓蕾一樣裂開,發出細微的咝咝聲,屋子裡彌漫了腐臭的氣味。

    這時,霍·阿·布恩蒂亞才允許掩埋屍體,但是不能馬馬虎虎地埋掉,而要用對待馬孔多最大的恩人的禮儀下葬。

    這是全鎮第一次人數最多的葬禮,隻有一百年後格蘭德大娘的葬禮才勉強超過了它。

    在劃作墳場的空地中間挖了個坑,人們把吉蔔賽人放入坑内,并且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着人們唯一知道的名字:梅爾加德斯。

    然後,人們連續幾夜為他守靈。

    左鄰右舍的人聚在院子裡喝咖啡、玩紙牌、說笑話,一直鬧嘈嘈的,阿瑪蘭塔趁機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表白了愛情;在這以前幾個星期,他已經跟雷貝卡訂了婚;在從前阿拉伯人用小玩意兒交換鹦鹉的地方,如今他開了一家樂器和自動玩具店,這地方就是大家知道的“土耳其人街”,這意大利人滿頭油光閃亮的容發,總要引起娘兒們難以遏止的贊歎,但他把阿瑪蘭塔看成一個淘氣的小姑娘,對她并不認真。

     “我有個弟弟,”他向她說,“他就要來店裡幫我的忙了。

    ” 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受了屈辱,氣虎虎地回答他說,她決定不管怎樣都要阻撓姐姐的婚姻,即使她自己的屍體不得不躺在房門跟前。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被這威脅吓了一跳,忍不住把它告訴了雷貝卡。

    結果,由于烏蘇娜太忙而一直推遲的旅行,不到一個星期就準備好了。

    阿瑪蘭塔沒有抗拒,可是跟雷貝卡分手時,卻在她耳邊說: “你别做夢!哪怕他們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想方設法使你結不了婚,即使我不得不殺死你。

    ” 由于烏蘇娜不在,而無影無蹤的梅爾加德斯仍在各個房間裡神秘地遊蕩,這座房子就顯得又大又空了。

    雷貝卡負責料理家務,印第安女人經管面包房。

    傍晚,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帶着熏衣草的清香來到的時候,手裡總要拿着一件自動玩具當做禮物,未婚妻就在大客廳裡接待他;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她把門窗全都敞開。

    這種預防措施是多餘的,因為意大利人舉止謙恭,雖然這個姑娘不過一年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可他連她的手都不碰一下。

    這座房子逐漸擺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玩具。

    自動芭蕾舞女演員,八音盒,雜耍猴子,跑馬,鈴鼓小醜--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帶來的這些豐富多采的自動玩具,驅除了霍·阿·布恩蒂亞自從梅爾加德斯去世以來的悲傷,使他回到了自己研究煉金術的時代。

    這時,他又生活在一個樂園裡了,這兒滿是開了膛的動物和拆散的機械;他想改進它們,讓它們按照鐘擺的原理不停地動。

    奧雷連諾卻把作坊抛在一邊,開始教小姑娘雷麥黛絲讀讀寫寫。

    起初,小姑娘甯願要自己的小囡囡,而不願要每天下午都來的這個陌生男人;他一來到,家裡的人就讓她放下玩具,給她洗澡、穿上衣服,叫她坐在客廳裡接待客人。

    可是,奧雷連諾的耐心和誠摯終于博得了她的歡心,以緻她一連幾小時跟他呆在一起,學習寫字,用彩色鉛筆在小本兒上描畫房子和牛欄,畫出金光四射的落日。

     感到不幸的隻有雷貝卡一個人,她忘不了妹妹的威吓。

    雷貝卡知道阿瑪蘭塔的性格和傲慢脾氣,害怕兇狠的報複。

    她一連幾小時坐在浴室裡咂吮指頭,拼命克制重新吃土的欲望。

    為了擺脫憂慮,她把皮拉·苔列娜叫來,請皮拉·苔列娜用紙牌給她占蔔。

    皮拉·苔列娜照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通之後,預言說: “隻要你的父母還沒埋葬,你就不會幸福。

    ” 雷貝卡渾身顫栗。

    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場夢,看見自己是個小姑娘,帶着一隻小箱子、一張木搖椅和一條口袋,走進布恩蒂亞的房子--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