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畫的畫冊

關燈
,計劃要評論兩本書——都是青年作家寫的。

     “‘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來的’,他說。

    ‘我還沒有讀它呢,可是它的裝幀很美。

    你們覺得它的内容怎樣呢?’ “‘哦!’一位客人說——他自己是一個詩人。

    ‘他寫得很好,不過太羅嗦了一點。

    可是,天哪,作者是一個年輕人呀,詩句當然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思想是很健康的,隻不過是平凡了一點!但是這有什麼可說的呢?你不能老是遇見新的東西呀!你可以稱贊他一下!不過我想他作為一個詩人,不會有什麼成就的。

    他讀了很多的書,是一位出色的東方學問專家,也有正确的判斷力。

    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寫過一篇很好書評的人就是他。

    我們應該對這位年輕人客氣一點。

    ’ “‘不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塗蛋呀!’書房裡的另外一位先生說。

    ‘寫詩最糟糕的事莫過于平庸乏味。

    它是不能突破這個範圍的。

    ’ “‘可憐的家夥!’第三位說,‘他的姑媽卻以為他了不起呢。

    編輯先生,為你新近翻譯的一部作品弄到許多定單的人,就正是她——’ “‘好心腸的女人!唔,我已經簡略地把這本書介紹了一下。

    肯定地他是一個天才——一件值得歡迎的禮物!是詩壇裡的一朵鮮花!裝幀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的那本書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買它的吧?我聽到人們稱贊過它。

    他是一位天才,你說對不對?’ “‘是的,大家都是這麼叫喊,’那位詩人說,‘不過他寫得有點狂。

    隻是标點符号還說明他有點才氣!’ “‘假如我們斥責他一通,使他發點兒火,對于他是有好處的;不然他總會以為他了不起。

    ’ “‘可是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聲說。

    ‘我們不要在一些小錯誤上做文章吧,我們應該對于它的優點感到高興,而它的優點也很多。

    他的成就超過了他們同行。

    ’ “‘天老爺啦!假如他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應該能受得住尖銳的批評。

    私下稱贊他的人夠多了,我們不要把他的頭腦弄昏吧!’ “‘他肯定是一個天才!’編輯先生寫着,‘一般粗心大意之處是偶爾有之。

    在第25頁上我們可以看出,他會寫出不得體的詩句——那兒可以發現兩個不協調的音節。

    我們建議他學習一下古代的詩人……’ “‘我走開了,’月亮說,我向那位姑媽的窗子望進去。

    那位被稱贊的、不狂的詩人就坐在那兒。

    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樂。

     “我去找另外那位詩人——那位狂詩人。

    他也在一個恩人(注:“恩人”是歐洲封建時代文壇上的一個特色。

    那時詩人的詩賣不出錢,所以貴族和地主常常利用這個弱點,送給詩人們一點生活費,而要求詩人把詩“獻給”他們,好使他們的名字“永垂不朽”。

    )家裡和一大堆人在一起。

    人們正在這裡談論那另一位詩人的作品。

     “‘我将也要讀讀你的詩!’恩人說,‘不過,老實說——你們知道,我是從來不說假話的——我想從那些詩裡找不出什麼偉大的東西。

    我覺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了。

    但是,我得承認,作為一個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個年輕的女仆人在牆角邊坐着;她在一本書裡面讀到這樣的字句: “‘天才的榮譽終會被埋入塵土, 隻有平庸的材料獲得人稱贊。

     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 不過這故事卻是每天在重演。

    ’” 第十四夜 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

    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

    在它們的周圍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

    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蓮花。

    那個小小的花園裡隻種着白菜和馬鈴薯。

    可是籬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開着花。

    樹下坐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着兩座房子之間的那株老栎樹。

     “這樹的樹幹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砍掉了。

    鹳鳥在那上面築了一個窠。

    它立在窠裡,用尖嘴發出啄啄的響聲。

    一個小男孩子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旁邊。

    他們是兄妹。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在看那鹳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個小兄弟或妹妹。

    我現在正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 “‘鹳鳥什麼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

    鄰人也告訴過我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在大笑。

    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可是她不敢。

    所以我知道,鹳鳥的事情隻不過是人們對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罷了。

    ’ “‘那末小孩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

     “‘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裡送來,不過誰也看不見上帝呀。

    所以我們也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栎樹的枝葉。

    這兩個孩子疊着手,互相呆望着;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了。

    于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

    屋子的門開了。

    那位鄰居出來了。

     “‘進來吧,’她說。

    ‘你們看鹳鳥帶來了什麼東西。

    帶來了一個小兄弟!’ “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

    ” 第十五夜 “我在呂涅堡(注:呂涅堡(Lyneburg)是德國的一個小城市,在漢堡東南31英裡的地方。

    )荒地上滑行着,”月亮說。

    “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

    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夜莺在這兒唱着歌。

    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會死去的。

    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後的歌。

     “曙光露出來了。

    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

    他們是要向蔔列門(注:蔔列門(Btemen)是德國西北部的一個城市。

    )或漢堡走去——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的幸運,将會開出花朵。

    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

    一起瘦馬抱着這輛裝着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家産的車子。

     “寒冷的風在吹着,一個小姑娘緊緊地偎着她的母親。

    這位母親,一邊擡頭望着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

    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付的重稅。

    她在想着這整群遷徙的人們。

    紅色的曙光似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的太陽将又要為他們升起。

    他們聽到那隻垂死的夜莺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預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

     “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莺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将會窮得無依無靠。

    你們将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們的孩子。

    不過你們的苦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後面。

    她将把緻命的熱病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

    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湧的海上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着夜莺之歌,因為它象征着幸運。

     “曙光在浮雲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裡去。

    穿着黑袍子、裹着白頭巾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堂裡的挂圖上走下來的幽靈。

    周圍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

    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尋找墳墓的人們而祈禱吧!” 第十六夜 “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注:脾氣涅羅(Pulcinello)是意大利傳統戲曲職業喜劇(Commediadell’,Arte)中的一個常見的主角。

    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駝背,性情滑稽,愛逗人發笑,同時喜歡吹牛。

    )”月亮說。

    “觀衆隻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整個劇場的觀衆笑痛了肚子。

    可是這裡面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

    當他小時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

    大自然把他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肉瘤。

    可是他的内部恰恰相反,他的内心卻是天賦獨厚。

    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情,他那樣的精神強度。

     “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

    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演員,他的靈魂裡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

    然而他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

    他的痛苦和憂郁隻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隻有引其他廣大觀衆的笑聲和對于他們這位心愛的演員一陣鼓掌。

     “美麗的诃龍比妮(注:诃龍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劇中的一個女主角。

    )對他的确是很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隻願意和亞爾列金諾(注:亞爾列金諾(Arlechino)是诃龍比妮的戀人。

    )結婚。

    如果‘美和醜’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隻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确,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陣。

    起初她總是像他一樣地憂郁,然後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後就充滿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裡有什麼毛病,’她說。

    ‘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起來。

     “‘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

    觀衆将會要笑痛肚子!’ “‘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并且還在話裡加了一點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 “的确,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的話來的。

    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翻了一個筋鬥。

    這時憂郁感就沒有了。

    然而她講的是真話。

    他的确愛她,拜倒地愛她,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和崇高一樣。

     “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裡他卻哭起來了。

    如果觀衆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容,他們一定會又鼓起掌來的。

     “幾天以前诃龍比妮死去了。

    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的鳏夫。

    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衆不緻于因為沒有美麗的诃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感到太難過。

    因此普啟涅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

    所以他跳着,翻着筋鬥,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愁。

    觀衆鼓掌,喝彩:‘好,好極了!’ “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

    啊,他真是傑出的藝人! “晚上,演完了戲以後,這位可愛的醜八怪獨自走出城外,走到一個孤寂的墓地裡去。

    诃龍比妮墳上的花圈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

    他的這副樣兒真值得畫家畫下來。

    他用手支着下巴,他的雙眼朝着我望。

    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

    假如觀衆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 第十七夜 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

    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禮服的年輕姑娘。

    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着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

    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小姑娘。

    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

    她已經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蠟燭拿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

     “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着,像一個小玩偶。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裡伸出來,她的手指撒開着。

    啊,她的眼裡,她整個的面孔,發出多麼幸福的光輝啊! “‘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

    這位小寶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裡會想些什麼呢?’” 第十八夜 “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屍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來了。

    我知道另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屍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

    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于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

    是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

    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着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

    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殿成了他的陵墓。

    你知道這座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上響過。

    這裡隻有魚兒遊來遊去,隻有黑色的貢杜拉(注:貢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來往運行的一種細長平底的小船。

    )在綠水上像幽靈似地滑過。

     “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城市。

    草在街上寬大的石闆縫間叢生着,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着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

    在三方面圍繞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

    在這些走廊裡,土耳奇人靜靜地坐着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輕希臘人倚着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

    許多旗幟在倒懸着,像哀悼的黑紗。

    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

    她已經放下了盛滿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杠仍然擱在她的肩上。

    她靠着那根勝利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宮殿,而是一個教堂,它的鍍金的圓頂和周圍的圓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

    那上面雄偉的古銅馬,像童話中的古銅馬一樣,曾經作過多次的旅行:它們旅行到這兒來,又從這兒走去,最後又回到這兒來。

     “你看到牆上和窗上那些華麗的色彩嗎?這好像是一位天才,為了滿足小孩子的請求,把這個奇怪的神廟裝飾過了一番似的。

    你看到圓柱上長着翅膀的雄獅嗎?它上面的金仍然在發着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卻落下來了。

    雄獅已經死了,因為海王(注:即中古時期“海上霸權”威尼斯。

    )已經死了。

    那些寬大的廳堂都空了,曾經挂着貴重藝術品的地方,現在隻是一起零落的牆壁。

     “過去隻許貴族可以走過的走廊,現在卻成了叫化子睡覺的地方。

    從那些深沉的水井裡——也許是從那‘歎息橋’(注:這是威尼斯城内聯接宮殿和國家監獄的一條走廊。

    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過這條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歎息橋”。

    )旁的牢獄裡——升起一起歎息。

    這和從前金指環從布生脫爾(注: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隻“禦船”的名字。

    古代威尼斯的首長,在耶稣升天節這天,就乘這隻船開到海上(亞得裡亞海),向海裡投下一個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與海結婚。

    因為威尼斯在中世紀時是一個海上霸權,與海分不開的,故有此迷信。

    在15世紀末葉,自從繞過好望角到東方的新航線發現以後,威尼斯就喪失了它海上霸權的地位。

    )抛向海後亞得裡亞時快樂的貢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聲完全是一樣。

    亞得裡亞啊!讓煙霧把你隐藏起來吧!讓寡婦的面紗罩着你的軀體,蓋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虛幻的威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