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偉大的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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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斷中傷父親的母親有什麼聯 合行動。

     他在母親身邊一直住到十八歲,完成了中專學業,随後去布拉格續大學。

    那時的托 馬斯是個擦洗工。

    西蒙常常一等幾個小時,想撞見托馬斯,但托馬斯從未停下步來跟他 說說話。

     他與那位大下巴編輯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編輯的命運使他想起了父親。

    那編輯 從未聽說過托馬斯,關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給忘了。

    是西蒙向他談到這篇文章,求他 去勸說托馬斯在請願書上簽名。

    編輯同意了,因為他希望為這個他喜歡的孩子做點好事。

     無論什麼時候,西蒙回想起他與父親見面的那一天,就為自己當時的怯場而羞愧。

     父親不可能喜歡他,在他這一方面,他喜歡父親。

    他記得他們的每一句話,而且随着時 間的推移,他看出這些話是何等正确。

    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句是:“懲罰自己不知道做 了些什麼的人是殘暴的。

    ”當女朋友的叔叔把一本聖經交到他手,耶稣的一句話特别震 動了他:“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

    ”他知道父親是無宗教信仰者, 但從這兩段相似的話中,他看到了一種暗示:父親同意他選定的道路。

     大約在他下農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馬斯的信,邀請他去看看。

    他們的聚會 是友好的,西蒙感到輕松,一點也不結巴。

    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們互相并不十分了解。

     約四個月之後,他收到一份電報,說托馬斯與妻子喪生在一輛貨車之下。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他聽說父親以前的一位情婦住在法國,并找到了她的地址。

    他 極其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着自己的生命,于是間或給她寫一些長長的信。

     24 薩賓娜不斷接到那位悲哀的鄉下通信者的來信,直到她生命的終結。

    很多信一直沒 有讀過,她對故土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那老頭死了,薩賓娜遷往西方更遠的地方,遷往加利弗尼亞,更遠離了自己出生的 故國。

     她賣畫沒有什麼難處。

    她愛美國,但隻從表面上愛,表層下面的一切對她都是異己 的。

    腳下的泥土裡沒有爺爺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關進墳墓,沉入美國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寫了一份遺囑,請求把她的屍體火化,骨灰撤入空中。

    特麗莎與托 馬斯的死顯示着重,她想用自己的死來表明輕,她将比大氣還輕。

    正如巴門尼德曾經指 出的,消極會變成積極。

     25 汽車在曼谷旅館前停下來。

    人們再也不想主持會議了。

    他們成群給夥任意去觀光, 有些出發去寺廟,另一些去妓院。

    弗蘭茨在巴黎大學的朋友建議他們一起過夜,但他更 願意一人獨處。

     他走到街上時,天差不多都黑了。

    他老想着薩賓娜,感到她在看着自己。

    每當他感 到她久久的凝視,便開始懷疑自己:他從來就不知道薩賓娜想些什麼。

    現在,這種懷疑 也使他不舒服。

    她會嘲弄他麼?她把他對她的崇拜視為愚蠢嗎?她是想告訴他,現在他 該長大了,該把全部身心交給薩賓娜賜給他的情婦嗎? 想象那張戴着大圓眼鏡的臉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學生情婦在一起是何等幸福。

     這一刻,柬埔寨之行對他來說似乎變得既無意義又可笑。

    他為什麼要來呢?直到現在他 才知道,他終于一次亦即永遠地發現了,他真實的生活,唯一真實的生活,既不是遊行 也不是薩賓娜,還是這位戴眼鏡的姑娘。

    他終于發現,現實要多于夢境,大大地多于夢 境。

     突然,一個身影從昏昏夜色中閃出來,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講了些什麼。

    他朝攔路者 看了一眼,大吃一驚卻充滿同情。

    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語氣咕咕哝哝。

     他想要說什麼?他象是邀請弗蘭茨去一個什麼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蘭茨 肯定那人需要自己的幫助,也許在他這次來的整個旅途中,他就有某種意識,難道他不 是被叫來幫助什麼人的嗎? 突然,那人旁邊又出現了兩位,其中一個用英語向他要錢。

     此刻,戴眼鏡的姑娘從他腦海中消逝了。

    薩賓娜盯着他,那個肩負偉大命運的非現 實的薩賓娜,那個使弗蘭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薩賓娜。

    她氣憤而不滿,震怒的目光射進了 他的身體:他曾經看過這種目光嗎?其他人曾經辱罵過他這種愚蠢的好心腸嗎? 他把手臂從那人手中掙開,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

    他記得薩賓娜總是羨慕他的體力。

     他接過了另一個人揮來的一拳,緊緊掐住,以一個極漂亮的現代柔道翻身動作把對方從 他肩上扔過去了。

     現在,他對自己很滿意。

    薩賓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會看到他羞辱自己了! 她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卻了!弗蘭茨已經抛棄了柔弱和傷感! 他感到自己對這些人有一種興高采烈的仇很。

    他們還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純真麼! 他站在那裡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飛快地前後掃視,對付着兩個還沒倒下的歹徒。

    突然, 他感到自己的頭挨了重重的一擊,立刻栽倒下去。

    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個地方, 随後他就被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

    又是狠狠的一擊,他失去了知覺。

     他在日内瓦的醫院裡醒過來,克勞迪靠在他的床頭。

    他想告訴她,她沒有權利來這 裡。

    他要他們把那戴眼鏡的姑娘送來,他腦子裡隻想着她。

    他想大聲喊出,除她之外他 不能忍受任何人呆在他身邊。

    但他可怕地發現自己已不能說話。

    他帶着無限的仇恨仰望 着克勞迪,想避開她轉過身去。

    但他無法移動身子。

    頭呢?也許行?不,他連頭也動彈 不得。

    他合上雙眼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蘭茨終于屬于他妻子了。

    他屬于她就象以前從沒屬于過她一樣。

    克勞迪料 理了一切:她負責葬禮,送發通知,買花圈,還做了身黑喪服——事實上是結婚禮服。

     是呵,丈夫的葬禮是妻子真正的婚禮!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潮!是她所有痛苦的報償! 牧師非常理解這一切,他在葬禮禱詞中談到,這是一種真正的婚姻之愛,這種愛經 曆了多次考驗,将為死者留下一塊平靜的天國,死者在瞑目之時就返歸這個天國去了。

     那位弗蘭茨的同事,應克勞迪之邀來此作墓前祈禱演說,也首先向死者這位勇敢的妻子 緻敬。

     戴眼鏡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攙扶,站在後面的一個地方。

    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藥片, 加上強忍哭泣,使她在葬禮結束之前就痙攣起來。

    她按住腹部,搖搖晃晃向前傾倒,朋 友隻好扶着她離開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體農莊主席打來的電報,就跨上摩托車,及時趕到那裡并安排了葬禮。

     他選定了一句獻辭,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親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間建起上帝的天國。

     他完全知道,父親說話不會用這些詞語,但他斷定這句話表達了父親的真實思想。

     上帝的天國即正義。

    托馬斯期望一個由正義統治的世界。

    難道西蒙沒有權利用自己的語 言來描繪父親的生命嗎?他當然有:自渾沌遠古以來,子孫後代不是都有這種權利嗎? 漫漫迷途終有回歸,這是刻在弗蘭茨墓前石碑上的獻辭。

    它能用宗教語言來解釋: 我們凡間生命存在的漫遊,就是向上帝懷抱的回歸。

    可知内情的人知道,這句話還有完 全世俗的意義。

    的确,克勞迪天天都談起這事: 弗蘭茨,可親可愛的弗蘭茨,中年危機對他來說太受不了啦。

    是那個可悲的小丫頭 把他投入了情網。

    是呀,她甚至不怎麼好看(你們看見沒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 鏡後面!),但是,一旦他們生米煮個半熟(我們說不準!),他們就會一片鮮肉也換 靈魂的。

    隻是當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這事坑苦了!純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緒很低沉, 他是好心正派的人嘛。

    不然你能解釋他那癫勁?不要命地跑到亞洲的什麼地方去?他到 那裡去是找死哩。

    是的,克勞迪知道這一點是絕對事實:弗蘭茨是有意識去尋死的。

    在 他最後的日子裡,他要死了,沒有必要說謊。

    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

    他不能說話,但 他是怎樣用眼睛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請求她原諒。

    而她原諒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萬民留下了什麼? 一個美國女演員抱着一個亞洲兒童的巨幅照片。

     托馬斯留下了什麼? 一條碑文:他要在人間建起上帝的天國。

     貝多芬留下了什麼? 一道緊鎖的眉頭,一頭未必其實的長發,一個陰郁的聲音在吟詠“非如此不可!” 弗蘭茨留下了什麼? 一句獻辭:浸漫迷途終有回歸。

     如此等等。

    我們在沒有被忘記之前,就會被變成一種媚俗。

    媚俗是存在與忘卻之間 的中途停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