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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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馬斯身邊 躺下來。
他睡着了。
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覺他頭發裡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又吸了一口 氣,結果還是一樣。
她象一條狗上上下下嗅了個遍才确定異物是什麼:一種女人下體的 氣味。
六點鐘,鬧鐘響了,帶來了卡列甯最輝煌的時刻。
他總是比他們起得早,但不敢攪 擾他們,耐心地等待鬧鐘的鈴聲,等待鈴聲賜給他權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腳踩他們以及 用鼻子拱他們。
偶爾,他們也企圖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們任性得多,總是以維 護自己的權利而告結束。
特麗莎後來也明白了,她的确也樂意由卡列甯把她帶進新的一 天。
對他來說,醒來是絕對令人高興的,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時,他總是顯露出一種 天真純樸的驚異以及誠心誠意的歡喜。
而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極不情願,醒來時總有一 種閉合雙限以阻擋白晝到來的願望。
現在,他立在門廳口凝視着衣帽架,那裡接着他的皮帶和項圈。
她給他套上項圈系 好皮帶,帶他一起去買東西。
她要買點牛奶、黃油、面包,同往常一樣,還有他早餐用 的面包圈。
他貼在她身邊跑着,嘴裡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後洋洋自得為之四顧。
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圍躺在卧房門口,等待托馬斯對他的關注,向托馬斯爬過去,沖他 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兒奪走。
每天都如此一番。
他們在屋子裡至少要互相追 逐五分鐘之久,卡列甯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這一套早晨的儀禮。
托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體 管收音機,他正在專心聽着。
都是些無意義的瞎扯,夾雜着一些攻擊占領當局的 粗話,不時還能聽到某位移民罵另一位是低能兒或者騙子。
這些正是廣播的要害所在。
它不僅證明移民在說蘇聯的壞話(這已經不會使任何捷克人驚訝不安),而且還表明他 們在互相罵娘,随便使用髒字眼。
人們乎常可以整日講髒話,在打開收音機聽到某位衆 所周知令人肅然的角色在每句話裡也夾一個“他娘的”,他們畢竟會大為失望。
“都是從普羅恰茲卡開的頭。
”托馬斯說。
普羅恰茲卡是位四十歲的捷克小說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 大嚷公開批評時政。
後來,他成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愛的人物,把那場随着入 侵而告結束的共産主義自由化搞得轟轟烈烈。
入侵後不久,報界發起了一場攻擊他的運 動,但越玷污他,人們倒越喜歡他。
後來(确切地說是1970年),電台播出了一系列他 與某位教授朋友兩年前的私人談話(即1968年春)。
他們倆很長的時間都沒有發現,教 授的住宅已被竊聽,他們每一行動都受到監視。
普羅情茲卡喜歡用誇張、過激的話與朋 友逗樂,而現在這些過激的話成了每周電台的連續節目。
秘密警察制造并導演了這一節 目,費盡心機向人們強調普羅恰茲卡取笑朋友們的插料打渾——比如說,對杜布切克。
人們一有機會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現在與其說他們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還不 如說他們是被他們十分喜愛的普羅恰茲卡給驚呆了。
托馬斯關了收音機說:“每個國家都有秘密警察,在電台播放錄音的秘密警察,隻 可能在布拉格有,絕對史無前例!” “我知道一個前例,”特麗莎說,“我十四歲的時候寫了一本秘密日記。
我怕有人 看到它,把它藏在頂樓上。
媽媽嗅出了它。
有一天吃飯,我們都埋頭喝着湯,她從口袋 裡拿出日記說:‘好了,諸位現在仔細聽一聽。
’她讀了幾句,就哈哈大笑。
他們都笑 得無法吃飯。
”
托馬斯工作從早上七點到 下午四點,而她工作則從下午四點到半夜。
如果她不與他一道吃早飯,兩人能一塊兒談 話的時間便隻有星期天了。
正因為如此,她早上總要跟着他起身甯可以後再去睡覺。
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點鐘她得去佐芬島的蒸汽浴室。
蒸汽浴室是衆 人向往之地,但隻能容納少許人,想進去的唯一辦法是拉關系。
謝天謝地,托馬斯從前 一個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後從大學遷來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納。
于是,托 馬斯拜托那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麗莎每周便可輕易地得到一張票 了。
她走着去的。
她恨車上總是擠滿了人,擠得一個挨一個互相仇恨地擁抱,你踩了我 的腳,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話。
天下着毛毛細雨,人們撐開傘遮住腦袋匆匆走着。
一下子,圓拱形的傘篷互相碰撞, 街上擁擠起來。
特麗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傘舉起給她讓路,女人們卻不肯相讓,人人 都直視前方,讓别的女人甘拜下風退縮一旁。
這種雨傘的會集是一場力量的考驗。
特麗 莎開始都讓路,意識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報時,也開始象其他的女人緊抓住傘柄,用 力猛撞别人的傘篷。
沒有人說“對不起”,大多數時候人們都不說話,盡管有一兩次她 也聽到有人罵“肥豬”,或“操你娘!” 老少娘們兒都用傘武裝起來了,年輕一些的更象鐵甲武士。
特麗莎回想起入侵的那 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長杆旗幟的姑娘們,對入侵者進行性報複: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 入侵士兵,想必以為自己登上了某個科幻小說家創造出來的星球,絕色女郎用美麗的長 腿表示着蔑視,這在入侵者國家裡是五六百年來不曾見過的。
她給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輕姑娘拍過許多照片,她是多麼欽佩她們!而現在這些 同樣的姑娘卻在與她撞擊,惡意昭昭,她們準備用抗擊外國軍隊的頑強精神來反擊一把 不願給她們讓路的雨傘。
這裡有梯思教堂嚴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築的不規則長方形,以及 巴羅克式的建築。
古城的市政廳建于十四世紀,曾一度占據了整個廣場的一側,現在卻 一片廢墟已有二十七年。
華沙、德累斯頓、柏林、科隆以及布達佩斯,在第二次大戰中 都留下了可怕的傷痕。
但這些地方的城民們都重建了家園,辛勤地恢複了古老曆史的遺 存。
布拉格的人民對那些城市的人民懷着一種既尊敬又自卑的複雜心理。
古城市政廳舊 址隻是戰争毀滅的唯一标志了。
他們決定保留這片廢墟,是為了使波蘭人或德國人無法 指責他們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難少些。
在這光榮的廢墟前面,在戰争留給今天和永恒的罪 惡遺迹面前,立着一座鋼筋水泥的檢閱台,供某種示威集會用,或方便于共産黨過去或 将來召集布拉格的群衆。
看着古城市政廳的殘迹,特麗莎突然想起了母親,想起她那反 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災難和人家的醜陋,展示人家的悲慘,亮出别人斷臂的殘膠并強 迫全世界都來圍觀。
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親。
她逃離出來已逾七年的母親世界似乎 又卷士重來,前後左右把她團團圍位。
正因為如此,那天早上她對托馬斯談起,母親如 何在飯桌前邊讀她的秘密日記邊發出狂笑。
當一種茶餘飯後的私下交談都拿到電台廣播 時,這說明什麼呢?不說明這個世界正在變成一個集中營嗎? 幾乎從孩提時代起,特麗莎就用這個詞來表達她對家庭生活的感覺。
集中營是一個 人們常常日夜擠在一堆的世界。
粗野與強暴倒隻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 的)。
集中營是個人私生活的完全滅絕。
普羅恰茲卡就住在集中營裡,因此不能有私生 活的掩體供他酒後與朋友閑談。
(他的緻命錯誤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麗莎與母親佐 在一起時,也是在集中營裡。
她幾乎從小就知道集中營,既不特别異常也不令人吃驚, 倒是個很基本的什麼東西,我們在給定購這裡出生,而且隻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從這裡 逃出去。
特麗莎旁邊 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個勁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臉蛋,從雙肩垂下一對大得難以置 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動,它們就晃蕩個不停。
那女人站起來時,特麗莎看見她的屁股也 象是兩個大麻袋,與漂亮的臉絲毫接不上邊。
也許這個女人也常常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身體,如同特麗莎從小就想從那裡窺視自 己的靈魂。
她一定也懷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體當作靈魂的顯示。
不過,這接着 四個皮囊的軀殼反射出來的靈魂,将是多麼駭人可怕呵。
特麗莎站起來,在噴頭下把自己沖洗幹淨,走到外邊去。
天還下着毛毛細雨。
她站 在瓦塔瓦河面一塊啪啪作響的甲闆上,一塊幾平方英尺的高木闆,讓她逃避了城市的眼 睛。
她朝下看見了剛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頭,正在奔騰的江面上起伏浮動。
女人朝她笑了笑。
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帶孩子氣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時,苗條的身貌讓路繪兩套顫抖着的大皮愛,還有皮愛左右兩邊甩出的 一穎穎冰涼水殊。
不,她的身體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胸前也沒窪什麼大皮愛。
事實上,她的乳房很 小,母親就常常嘲笑她隻有這樣小的乳房。
直到托馬斯來以前,她一直對自己的小乳房 心情複雜。
大小倒無所謂,隻是乳頭周圍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
假使她能設計 自己的身體的話,她會選擇那種不打眼的乳頭,拱弧線上的乳頭不要挺突,顔色也要同 皮膚色混為一體。
她想她的乳暈就象原始主義畫家為客人畫的色情畫中的深紅色大目标 一樣。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長一毫米的話她會是個什麼樣子,要多久 她的臉才能變得象别人的一樣? 如果她身體的各個部分有的長大,有的縮小,那麼特麗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 她還會是自己嗎?她還是特麗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