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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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應該是第一流的時髦攝影家,知道嗎? 你最好首先得當當模特兒,象你這樣的人就該碰碰運氣。

    接下去,你可以拍一夾子照片, 給新聞部門看看。

    當然,要出名還得一段時間。

    但現在我可以為你做點事:把你推薦給 花卉欄目的主編,他也許需要一些仙人球、玫瑰什麼的照片。

    ” “非常謝謝你。

    ”特麗莎真心地說。

    很明顯,坐在對面的女人一片好心。

    但她随後 又問自已,為什麼要去拍那些那些仙人球?她無意象在布拉格那樣來闖遍蘇黎世,為職 業和事業奮鬥,為每一幅作品的發表面努力。

    她也從無出自虛榮的野心。

    她所希望的一 切,隻是逃離母親的世界。

    是的,她看得絕對清楚;無論她是多麼熱衷于拍照,把這種 熱情轉向别的行當也是同樣容易的。

    攝影隻是她追求“上進”以及能留在托馬斯身邊的 一種手段。

     她說:“我丈夫是位大夫,能夠養活我。

    我并不需要攝影。

    ” 女攝影師回答:“我看不出你拍下這麼美的照片之後,能放棄這個行當。

    ” 是的,關于入侵的照片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是為托馬斯而拍的,而是出于激情。

     不是對于攝影本身的激情,而是一種激越的憎恨。

    時過境遷了,她出于激情拍下的這些 照片任何人也不會再要它們了,因為它們不入時。

    隻有仙人球的照片才是永遠有吸引力 的。

    可仙人球對她來說,不能引起絲毫興趣。

     她說:“你太好了,真的。

    可我甯願呆在家裡,我不需要工作。

    ” 那女人說;“你坐在家裡,會感到充實嗎?” 特麗莎說:“比拍仙人球更充實。

    ”那女人說:“即便是拍仙人球,你也支配着你 自已的生活。

    如果你隻是為了丈夫生活,你就沒有你自己的生活。

    ” 特麗莎突然生氣了:“我丈夫是我的生活,仙人球不是。

    ” 女攝影師好心地說:“你的意思是你覺得自己快 樂?”特麗莎還在生氣,說:“當然,我快樂!”那女人說:“隻有一種女人能這 麼說,這種人過于……”她停了停。

    特麗莎替她說完:“被束縛。

    這就是你的意思,是 不是?”那女人一再控制着自己,說:“不是被束縛,是生錯了時代。

    ”“你說得對,” 特麗莎若有所思地說,“我丈夫正是這樣說我的。

    ” 26 托馬斯整天都呆在醫院,把她孤單單地留在家裡。

    不過,她至少還有卡列甯,可以 帶着他一起去久久地散步!又回到家裡了,她想埋頭啃啃德文和法文語法,但她感到沮 喪,注意力也集中不了,老是回想起杜布切克從莫斯科回來後的廣播演說。

    她完全忘記 了他的話,卻仍然記得他那戰戰兢兢的聲音。

    她想着那些俄國士兵怎樣在他自己的國家 裡逮捕了他,一個獨立國家的領袖,把他扣押在烏克蘭的山裡達四天之久,揚言要處死 他——正如十年前他們也要處死匈牙利的納吉——然後把他趕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 修臉,換襯衫戴領帶,告訴他作出決定方免一死,訓示他再三考慮自己國家首腦的地位, 逼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對面,難命是從。

     他回來了,帶着恥辱,對他羞恥的民族講話。

    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說不出話來。

    特麗 莎總是忘不了他講話中那些可怕的停頓。

    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們麻醉了他?還是 僅僅沒有了信心?如果說杜布切克沒有給人們留下什麼,至少那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可怕 的停頓,那些面對着全國聽衆的喘息,留在人們心中了。

    這些停頓記下了降臨這個國家 的全部恐懼。

     入侵後的第七天,她在某報編輯部裡聽到了逐個講話。

    編輯部一夜之間便變成了一 個抵抗組織。

    在場的每個人都恨杜布切克,譴責他的妥協,為他的恥辱感到恥辱,被他 的軟弱所激怒。

     但這幾天在蘇黎世的思索,使特麗莎不再對他反感了,“軟弱”這個詞聽起來也不 再成其為結論。

    任何人面對強手都是軟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樣體魄強壯的人。

    那種 看來無法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時極端軟弱,那種格特麗莎與托馬斯趕到這個國家來的軟 弱,現在突然吸引着她。

    她知道自己是軟弱的,她的營壘是軟弱的,她的祖國是軟弱的, 她不得不忠于它們,準确地說就因為它們軟弱,軟弱得講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喘息。

     她發現自己象被暈眩征服一樣,又被這種軟弱征服了。

    而她被征服是因為感到自己 軟弱。

    她又開始嫉妒,手又開始顫抖。

    托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用力 撫摸着使它們平靜。

    她卻把手抽出來。

     “怎麼啦?”他問。

     “沒什麼。

    ” “你要我怎麼辦?” “我要你變老一些。

    老十歲。

    老二十歲!”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變得虛弱一些,與我一樣虛弱。

     27 卡列甯不喜歡變動,對搬往瑞士并不歡天喜地。

    狗的時間不能标繪成直線,不是連 續運動依次前推,倒象鐘表時針那樣繞圓圈推移——它們也都不願意圈狂地向前跳躍— —隻是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着同一軌迹運行。

    在布拉格,托馬斯與特麗莎, 每添置一把新椅子或搬動一下花瓶,卡列甯都顯得不高興,因為這打亂了他的時間感覺, 正如随意改變鐘面刻度來愚弄指針一樣。

     不過,他還是在蘇黎世的住宅裡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舊程式。

    如同在布拉 格;他跳到床上向他們問候早安,上午陪特麗莎逛商店,還要露一手顯出它走另外的路 也同樣勝任。

     他是他們生活的計時器。

    絕望的時候,她總是提醒自己,為了他也必須挺下去。

    因 為他比她更軟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們離棄了的家園更軟弱。

     有一天他們散步回家。

    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問是誰,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用德語找托馬斯,語氣不耐煩,特麗莎感到有一種嘲弄的味道。

     她說托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電話那一頭的女人笑了,連再見也沒說 就接上了話筒。

     特麗莎知道這說明不了什麼。

    這也許是醫院的一個護士,一個病人,一個秘書或别 的什麼人。

    但她仍然心煩意亂,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

    随後,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 呆在家裡的最後一點氣力:絕對不能忍受這絕對無所謂的枝節。

     在一個陌生國家裡生活就意味着在離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鋼絲,沒有他自己國土之網 來支撐他:家庭,朋友,同事。

    還有從小就熟悉的語言可幫助他輕 易地說他想說的話。

    在布拉格,隻有在某種心靈需 要時,她才依靠托馬斯;可現在事事都得依靠他。

    如果在這裡他抛棄了她,她怎麼 辦?她一輩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懼中生活嗎? 她對自己說:他們的結識一開始就是一種錯誤。

    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 過是一個假證件,它使托馬斯想入非非。

    他們相愛,但他們都使對方的生活如地獄一般。

     相愛的事實,僅僅能證明這不是他們的錯,不是他們的行為,以及變化無常的感情的錯, 而是他們不相配:他是強壯的,她是虛弱的。

    她就象杜布切克說一個句子停三十秒。

    她 就象自己的祖國,結結巴巴,氣喘籲籲,說不出話。

    可是,當這位強者都弱得不能傷害 這位弱者時,弱者也就不得不強起來以離去。

    她對自己說着這些,把臉貼在卡列甯毛茸 茸的頭上說:“對不起,卡列甯,看來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 28 她擠進火車廂的一個角落裡,把大箱子放在頭頂的行李架上,然後坐下來,卡列甯 就靠着她的腿蹲着。

    這時,她老想着她和母親住在一起時,她供職的那個餐廳裡的廚師。

     那人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在背後侮辱她,不厭其煩地當着每一個人的面問她打算什麼時 候跟他去睡覺。

    想起這樣一個人真是奇怪。

    他一直是她最厭惡的典型。

    可現在,她能想 象的,就是仰視着他,對他說:“你總是說想和我睡覺,行,我在這裡呢。

    ” 她希望做點什麼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馬斯那兒去,希望殘酷地毀掉這七年的生活。

    這 是暈眩,一種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們也許可以稱這種暈眩為一種虛弱的自我迷醉。

    一個人自覺軟弱質,決定甯可屈 從而不再堅挺,就是被這種軟弱醉倒了,甚至會希望變得更加軟弱,希望在大庭廣衆中 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試圖勸說自己搬出布拉格,放棄攝影師的工作,回到托馬斯的聲音曾經引誘過她 的小鎮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發現自己不得不花些時間處置各種現實問題,隻得推遲離去的日 子。

     第五天,托馬斯突然回來了,卡列甯向他猛撲過去。

    這一刻,他們還來不及互相作 出必要的表示。

     他們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後,他們就象兩個從未吻過的戀人那樣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嗎?”他問。

     “是的。

    ”她回答。

     “你去過雜志社啦?” “打了一個電話。

    ” “是嗎?” “沒有什麼事幹,我在等着。

    ”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

    她不能告訴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29 現在,我們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時刻了。

    托馬斯煩悶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厲害,直 到深夜都未能入睡。

     特麗莎很快也醒了(俄國飛機在布拉格盤旋,噪音使人無法安眠)。

    她首先想到他 是因為她而回來的,因為她,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現在,他再也不要對她負責了,而 她要對他負責。

    她感到,她似乎還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來勝任地肩負這種責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現在房門口之前,教堂的鐘正敲六點。

    而他們第一次見 面那天,她下班也是六點。

    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條黃色的凳子上,也聽到鐘樓裡的鐘正 敲六點。

     不,這不是什麼迷信,是一種美感,治療着她的沈郁,給了她繼續生活的新的意志。

     機緣之鳥再一次飛落肩頭閃閃發光。

    她眼含淚花,傾聽着身邊的呼吸聲,感到說不出的 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