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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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士不敢道,貯之成禍胎; 小人無事藝,假爾作梯媒。

     解釋愁腸結,能分睡眼開; 朱門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這首詩,乃羅隐秀才詠孔方兄之作。

    末聯專指着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說道任你兇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氣,博得他的喜顔,解禍脫罪,薦植噓揚,無不應效。

    所以貪酷之輩,塗面喪心,高張虐焰,使人懼怕,然後恣其攫取,遭之者無不魚爛,觸之者無不齑粉。

    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說不得你。

    間有廉潔自好之人,反為衆忌,不說是飾情矯行,定指是吊譽沽名,群口擠排,每每是非颠倒,沉淪不顯。

    故俗諺說:“大官不要錢,不如早歸田,小官不索錢,兒女無姻緣。

    ”可見貪婪的人落得富貴,清廉的枉受貧窮。

    因有這些榜樣,所以見了錢财,性命不顧,總然被人恥笑鄙薄,也略無慚色。

    笑罵由他笑罵,也官我自為之,這兩句便是行實。

     雖然如此,财乃養命之源,原不可少。

    若一味橫着腸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

    若如古時範史雲,曾官萊蕪令,甘自受着塵甑釜魚。

    又如任彥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體,這又覺得太苦。

    依在下所見,也不禁人貪,隻是取之有道,莫要喪了廉恥。

    也不禁人酷,隻要打之有方,莫要傷了天理。

    書上說“放于利而行”,這是不貪的好話。

    “愛人者,人恒愛之”,這是不酷的好話。

    又道是:“留有餘不盡之财,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

    ”先聖先賢,那一個不勸人為善,那一個不勸人行些方便。

    但好笑者,世間識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

    任你說得舌敝唇穿,也隻當做飄風過耳。

    若不是果報分明,這使一帆風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個轉頭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樁貪财的故事,試說一回,也盡可喚醒迷人。

    詩雲: 财帛人人所愛,風流個個相貪。

     隻是勾銷廉恥,千秋笑柄難言。

     話說宋時有個官人,姓吾名愛陶,本貫西和人氏。

    愛陶原名愛鼎,因見了陶朱公緻富奇書,心中喜悅。

    自道陶千公即是範蠡,當年輔越滅吳,功成名就,載着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經營貨殖,複為富人。

    此乃古今來第一流人物。

    我的才學智術,頗覺與他相仿,後日功名成就,也學他風流蕭灑,做個陶朱公的事業,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愛陶。

    這西和在古雍州界内,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

    秦時屬臨洮,魏改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

    真正山川險阻,西陲要害之地。

    古詩說:“山東宰相山西将。

    ”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愛陶從小出人頭地,讀書過目不忘。

    見了人的東西,卻也過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

    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

    至自己的東西,卻又分毫不舍得與人。

    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罷休。

    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兇惡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愛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隻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

    這九姓人丁甚衆,從來不曾出一個秀才。

    到吾愛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開山秀才,不久補禀食糧。

    這地方去處沒甚科目,做了一個秀才,分明似狀元及第,好不放肆。

    在闾裡間,兜攬公事,武斷鄉曲,理上取不得的财,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

    合村大受其害,卻又無處訴告。

    吾愛陶自恃文才,聯科及第,分明是甕中取鼈。

    哪知他在西和便推為第一,若論關西各郡縣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卻又數他不着了。

    所以一連走過十數科,這領藍衫還辭他不得。

    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愛陶鄉試入場之時,都到土谷祠、城隍廟、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無名。

    到挂榜之後,不見報錄的人到村中,大家歡喜,各自就近湊出分金,買豬頭三牲,拜謝神道。

     吾愛陶不能得中,把這般英銳之氣,銷磨盡了。

    那時隻把本分歲貢前程,也當春風一度。

    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貢。

    出了學門,府縣俱送旗扁,門庭好生熱鬧。

    吾愛陶便阖門增色,村中人卻個個不喜,惟恐他來騷擾。

    吾愛陶到也公道,将滿村大小人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簿籍,遍投名帖。

    使人傳話道:“一則僥幸貢舉,拜一拜鄉黨,二則上京缺少盤纏,每家要借些銀兩,等待做官時,加利奉還。

    有不願者,可于簿上注一‘不與’二字。

    ”村農怕事,隻要買靜求安,那個敢與他硬。

    大家小戶,都來饋送。

    内中或有戥秤輕重,銀色高低不一,盡要補足。

     吾愛陶先在鄉裡之中,白采了一大注銀子,意氣洋洋,帶了仆人,進京廷試。

    将缙紳便覽細細一查,凡關中人現任京官的,不論爵位大小,俱寫個眷門生的帖兒拜谒,請求薦揚看觑,希冀廷試拔在前列。

    從來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愛人奉承。

    吾愛陶廣種薄收,少不得種着幾個要愛名譽收門生的相知,互相推引。

    廷試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學訓導。

    做了年餘,适值開科取士,吾愛陶遂應善治财賦公私俱便科中式。

    改官荊湖路條列司臨稅提舉,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

    原來他的正室無出,有個通房,生育女兒兩人。

    兒子取名吾省,年已十歲,女兒才隻八歲。

    這提舉衙門,駐紮荊州城外。

    吾愛陶三朝行香後,便自己起草,寫下一通告示,張挂衙門前。

    其示雲: 本司生長西郵,偶因承乏分榷重地。

    虻負之恥,固切于心,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将以盡瘁濟其成法,不得不與商民更新之。

    況律之所在,既設大意,不論人情,貨之所在,既核尋丈,安棄锱铢。

    除不由官路私自偷關者,将一半入官外,其餘凡屬船載步擔,大小等貨,盡行報官,從十抽一。

    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單議罰。

    特示。

     出了這張告示,又喚各鋪家分付道:“自來關津弊窦最多,本司盡皆曉得。

    你們各要小心奉公,不許與客商通同隐匿,以多報少,欺罔官府。

    若察訪出來,定當盡法處治。

    ”那鋪家見了這張告示,又聽了這番說話,知道是個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

    凡客商投單,從實看報,還要複看查點。

    若遇大貨商人,吹毛求疵,尋出事端,額外加罰。

    納下銳銀,每日送入私衙,逐封親自驗拆,絲毫沒得零落。

    舊例吏書門皂,都有賞賜,一概革除,連工食也不肯給發。

    又想各處河港空船,多從此轉關,必有遺漏,乃将河港口橋梁,盡行塞斷,皆要打從關前經過。

     一日早堂放關,見幾隻小豬船,随着衆貨船過去,吾愛陶喝道:“這是漏脫的,拿過來!”鋪家禀說:“販小豬的,原不起稅。

    ”吾愛陶道:“胡說!若俱如此不起稅,國課何來。

    ”販豬的再三禀稱:“此是舊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據,請老爺查看,便知明白。

    ”吾愛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準,看甚麼舊碑?”吩咐每豬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頑者倍罰。

    販豬的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照數輸納。

    剛剛放過小豬船,背後一隻小船,搖将過來。

    吾愛陶叫閘官看是何船。

    閘官看了一看,禀複是本地民船,船中隻有兩個婦女,幾盒禮物,并無别貨。

    吾愛陶道:“婦女便與貨物相同,如何不投稅?”鋪家禀道:“自來人載船,沒有此例。

    ”吾愛陶道:“小豬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載船不納稅,難道人倒不如畜生麼?況且四處掠販人口的甚多,本司勢不能細細覺察。

    自今人載船,不論男女,每人要納銀五分。

    十五歲以下,小厮丫頭,隻納三分,若近地鄉農,裝載谷米豆麥,不論還租完糧,盡要報稅。

    其餘販賣雞鴨、魚鮮、果晶、小菜,并山柴稻草之類,俱十抽其一。

    市中肩擔步荷,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

    過往人有行李的,除夾帶貨物,不先報稅,搜出一半入官外,無餘貨者,每人亦納銀五分。

    衙役鋪家,或有容隐,訪出重責三十,枷号一月,仍倍罰抵補。

    ” 這主意一出,遠近喧傳,無不駭異。

    做買賣的,那一個不叫苦連天。

    有幾位老鄉紳,見其行事可笑,一齊來教訓他幾句,說:“抽分自有舊制,不宜率意增改。

    倘商民傳之四方,有駭觀聽,這還猶可,若聞之京師,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礙。

    ”吾愛陶聽罷,打一躬道:“承教了,領命。

    ”及至送别後,卻笑道:“一個做官,一個立法,論甚麼舊制新制?況鄉紳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

    ”故愈加苛刻,弗論鄉宦舉監生員船隻過往,除卻石當今要緊之人,餘外都一例施行。

    任你送名帖讨關,全然不睬。

    親自請見也不相接,便是罵他幾句,也隻當不聽見。

    氣得鄉紳們,奈何他不得,隻把肚子揉一揉罷了。

     一日正出衙門放關,見鄉裡人挑着一擔水草,叫皂隸喚過來問道:“這水草一擔,有多少斤數,可曾投稅?”鄉裡人禀說:“水草是豬料,自來無稅。

    ”吾愛陶道:“同是物料,怎地無稅?”即喚鋪家将秤來,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豬。

    一日坐在堂上,望見一人背着木桶過去,隻道是挑綢帛箱子的。

    急叫拿進來,看時,乃是讨盞飯的道人,背着一隻齋飯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與小厮門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