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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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才步出房門,又有丫頭來說:“奶奶請新娘到房中相見罷。

    ”遂引入房去。

    向艾氏行個四拜之禮。

    艾氏叫取過凳兒,坐于旁邊,丫頭方才進茶。

    見謝啟進來作揖,禮畢也就坐下。

    艾氏以妙惠是同鄉,分外覺親熱。

    及叙起家門來,卻又與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發親上加親,歡喜不勝。

     妙惠暗想,有此機會,不将真情說出,更待何時,遂雙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禀,望婆婆矜憐則個。

    ”口中才說這兩句話,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艾氏連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淚說道:“妙惠幼許盧門,十八出嫁。

    成婚三載,夫中鄉科。

    方以為家門慶幸,哪知會試北上,竟為長往。

    又值連歲兇荒,家業盡傾。

    公姑之食,計無所出,乃議嫁妾,以支朝夕。

    意欲不聽,則兩親必難保全。

    故忍死順命,蒙垢就婚。

    今已至此,又複何言!第婦人從一而終,人所皆知。

    豈妙惠幼承親訓,反不識此?實以救饑無策,姑就權宜。

    伏望仁慈,憫念素心,全我節操。

    則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賜。

    ”艾氏聽了說道:“原來有這緣故。

    但在盧家,節操可全,既歸謝門,如何全得。

    ”妙惠見艾氏略無周全之意,不覺面色俱變。

    又告道:“婆婆既系老父雁行,若辱猶女于妾婢之類,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為不雅。

    況妙惠以儒家弱女,鄉貢妻房,禮無再醮,義不受辱,矢志捐生,已決絕于出盧歸謝之時矣。

    其所以不即死者,将謂昔時蘇公有焚券之舉,韓琦有還妾之事。

    仕人君子,何代無之。

    今謝郎門第素高,仁德久著。

    且聞後房佳麗如雲,無需妙惠一人。

    何不效二公種此陰功,曲全孤窮大節。

    倘必不見舍,即當就義。

    言盡于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時,辭色俱厲,有凜凜不可犯之狀。

     謝啟本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哪知變出這個光景,大是駭異。

    因繼母在前,不敢開口。

    艾氏聽了,沉吟不語。

    舉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強以失身,必緻喪命。

    彼則全名全節,反累吾子受不義之名。

    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構釁生端,殺圖攫利,在我家雖無大害,亦有小損。

    不如如此如此,兩相保全。

    乃道:“你志氣雖則可敬,然既來我家,便是謝門人了,如何像得你意。

    ”又對謝啟道:“新婦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執迷。

    且暫留伴我,從容勸轉,那時送他歸房。

    ”謝啟隻得唯唯而退。

    正是: 滿腔撥雨撩雲意,反作停歌罷舞人。

     謝啟已去,艾氏對妙惠道:“總之我無嫡親骨血,你無内外恩親,姑媳是虛,母子亦假。

    目今将收拾西行,且暫時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壞名節。

    ”妙惠連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則奉侍百年,永執巾栉,死則結草酬恩。

    ”艾氏又問道:“你既然讀書識字,可曉得寫算麼?”妙惠道:“寫算從幼所習,極是谙練。

    ”艾氏道:“如此甚好。

    我子出入财貨帳目,俱我掌管。

    故此往來,此必同行。

    你既能書算,可代我管理。

    ”妙惠應諾。

    自此朝夕不離左右,情同母子。

     又過數日,謝啟起身歸家,領着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與妙惠,又是一船。

    前後解纜開船,離了揚州,出瓜洲入江。

    艾氏要到金山遊玩,維舟山下。

    與妙惠一齊上去,遊遍了金鳌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曬經台、留去亭,轉看郭璞墓、善财石、盤陀石、石排山。

    處處遊之不疊,觀之不盡。

    妙惠有事關心,勉強應承而已。

    轉過方丈,見僧家筆墨在案,遂向壁上題詩一首。

    詩雲: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鼓澤曉煙歸宿夢,潇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挂雲帆過豫章。

     題罷,後寫揚州舉人盧夢仙李妙惠題。

    書罷,艾氏看了,點頭嗟歎。

    遊玩一番,仍複下船,揚帆徑往臨川而去。

     可憐節操冰霜婦,卻做離鄉背井人。

     卻說盧夢仙在西山讀書,倏忽便是三年。

    又當會試之年,收拾行李書箱,來到京師。

    禮闱一戰,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進士。

    報錄的打到盧家,把盧南村夫婦蓦地一驚,方知兒子尚在。

    連忙将靈位焚燒,又懊悔媳婦一段情由,然已悔之無及。

    别人家報進士,熱鬧不可勝言。

    惟盧家冷落如故。

    不過幾時,夢仙家報也到,方曉得他在向西山讀書。

    夢仙觀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職。

    方才受職,憲宗皇帝駕崩,弘治爺登位,政令一新。

    凡新進之士,不許規避,曠廢職業。

    夢仙因昔年為鄉黨譏诮,急欲衣錦榮歸,以舒此氣,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

    那知功令森嚴,不敢請假。

    欲尋便差回家,候了幾月,恰好開館纂修憲廟實錄,分遣廷臣,往各省采訪事迹。

    夢仙讨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過父母,卻不見了奶奶。

    詢問何在,盧南村夫婦隐諱不得,從實說出許多緣故,再三招認不是。

    夢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層又一層,何足介意。

    心中卻想:“父母多大年紀,如何作事恁般苟且!這樁事件,贻笑鄉裡。

    ”又想:“妙惠妻子。

    他平素自負讀書知禮,何一旦乃至于此?可見人常時誇說忠孝節烈,總屬浮談,直至臨事,方見真假。

    ” 因父母說當年曾央方姨娘勸妙惠改嫁,即便親自往見,細問彼時情景。

    方姨娘将盧南村逼嫁,妙惠自缢,及央去勸谕,方始肯從的事說與。

    乃道:“舍甥女心如鐵石,斷不受污。

    但去後不知死生若何耳。

    ”又埋怨道:“賢甥婿雖為功名,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

    如何鱗鴻杳絕,緻使誤聽兇信,變生意外,害了我甥女。

    ”夢仙聽了誓死不肯失節這一段。

    不覺眼中流下淚來,懊悔自己不通書的不是,然心中也還半信半疑。

    又問丈人李月坡蹤迹。

    方姨娘道:“邊年久館鳳陽,從未歸家。

    向日甥女去時,與令尊俱有書寄去,也無回信。

    近聞在彼,甚是安樂。

    ”夢仙即向方姨娘讨紙筆,寫書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辭回家,心中十分郁郁不樂。

     隻見雷鳴夏秀才投帖相見,分賓坐下。

    鳴夏先行拜賀,後叙寒漫。

    卻又恐觸他心事,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一個鯉魚之對,預蔔奇才,今日果不失望。

    夢仙道:“隻因此對不祥,緻李嶽翁招了忘恩之婿,夢仙娶着再嫁之妻。

    ”雷鳴夏道:“此事聞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礙于兩位尊人,至若夫人蹤迹,又不便于兄長。

    莫如隐而不發,方為兩得。

    前日利津門龔家之女,望門久寡。

    倘兄長不棄,續此良緣,不揣特來作伐,未審尊意如何?”夢仙道:“不才隻因一念之差,緻使家中大變,五内如焚,何心及此。

    且欽限緊急,即日起行,這還不敢奉命。

    ”鳴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再來申議。

    ”道罷便要起身,夢仙留住小飲,明日又送書儀一兩。

    夢仙在家月餘,起程前往江西。

    出了瓜洲閘口,舟過金山,吩咐船頭泊船,登山遊覽。

    山僧遠遠相迎,陪侍遍遊諸景。

    行過方丈,擡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又驚又恨,卻如萬箭攢心。

    細玩詩中意味,知妙惠立志無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謬。

    但已落在人手,無從問覓。

    怎生奈何。

    正是: 混濁不分鲢共鯉,水清方見兩船魚。

     此時已無心玩景,急便下船。

    将詩句寫出把玩,不忍釋手,直至欷歔涕泣。

    雖則出使官府,威儀顯赫,他心中卻是喪家之狗,無投無奔一般。

    順風相送,順水相催,不覺早到江西。

    擡頭望見,鹽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

    猛然想起,初入京師,那年二月十四夜,夢答鹽場積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

    今想詩中彭澤潇湘豫章之語,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

    從中探問,或有道理。

    舟至碼頭灣泊,早有館驿差役,報知地方官。

    不多時,府縣、司道、撫按,俱來相拜請酒,好不熱鬧。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

    年伯年侄,與别位官府不同。

    相見之時,分外另有一種親誼。

    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劉向之才,子長之筆,定使汁簡有輝,石渠增色。

    ”夢仙心事不甯,無有主意。

    因那徐方伯老成曆練,必有高見,何不謀之于彼。

    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實不敢瞞,年侄齊家有愧,報國未遑。

    ”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夢仙将頭一展,兩家從人會意,盡皆回避。

    夢仙方伯,各把幾兒掇近,四膝相對,低低說,當年會試去後,如此如此。

    夢仙袖中取出詩來,呈與徐方伯觀看。

    徐方伯接詩在手,一頭點頭,一頭計較。

    答道:“據着此詩,尊阃保無他志,舊夢必有奇驗。

    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訪問嫁妻,既難于啟齒,總或尋着,聲名不雅。

    莫若用計取之。

    老夫門下有一幹事蒼頭,極其巧黠,差他去探聽,定有着落。

    ”夢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

    ”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服事的,當下喚過來,将就裡與他說知。

    蒼頭将詩細細讀了幾遍,低首想了一想,禀道:“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

    ”夢仙欣然問道:“有何計策?”蒼頭道:“如今且慢說,待小人做出便見。

    ”夢仙即喚家人先賞他三兩銀子。

    蒼頭遂叩謝而出,徐方伯也作别起身。

    這蒼頭真個是: 古押衙複出人間,昆侖奴再生人世。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