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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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那駱媽媽比老兒又乖巧幾分,心裡獨疑,道:“媳婦這個舉動,不像真心肯嫁的,莫不做出甚麼把戲來?”暗自留心觀看,見房門已是閉上。

    悄地張時,隻見将過一個椅兒,放在床前,踏将上去,解下腰間麻。

    吊在床檐上,做個圈兒套在頸上。

    驚得駱媽媽魂飛魄散,把房門亂打,叫道:“娘子,你怎麼上這條路,斷使不得的!”又叫:“老官快來,媳婦上吊哩!”那老兒聽見,也吃了一吓,帶奔帶跌走來。

    打開房門,妙惠已是踢倒椅兒懸空挂下了。

    老夫妻連忙救下來,扯去麻絰,盧南村叫阿媽安慰,自往外邊。

     李妙惠哭道:“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婦,卻又解放我下來。

    ”駱媽媽也帶着哭泣勸道:“事體雖則公公不是,肯不肯還在于你,怎就這般短見。

    ”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婦年小無倚,叫我改嫁,原是好意。

    但媳婦自想,幼年喪母,早年喪夫,又遭此兇荒,孤窮之命,料想終身無好處。

    若一嫁去,又變出些甚麼事故,豈不與今日一般嗎?為此不如尋個自盡,倒得早生淨土。

    ”駱媽媽道:“一朵花方才放,怎說這樣盡頭話。

    快不要如此,待我與老官兒商量,再從長計較。

    ”李妙惠道:“多謝婆婆,媳婦曉得了。

    ”駱媽媽勸了一回,也走出房去。

    妙惠雖則一時聽勸,到底尋死是真,救活是假。

     南村夫婦恐怕三不知做出事來,反擔着鬼胎,晝夜防守。

    背地商量道:“這樁事倒弄得不好了,你我那裡防備得許多。

    一時間弄假成真,上了這條道路,李親家雖在鳳陽處館,少不得要把個信兒與他。

    倘或回來,翻轉面皮,道你我逼勒改嫁不從而死,到官司告起狀詞,這樣窮迫之時,可是當得起的。

    如今還是怎樣處?”駱媽媽想了一想,說:“有個道理在此。

    媳婦嘗說姨娘方媽媽是個孤孀,就住在李親家間壁。

    媳婦女工針指,俱是他所教,如嫡親母子一般。

    前年兒子中了,也曾接來吃酒。

    你可去央他來勸谕媳婦,自然聽從。

    ”盧南村依了媽媽,即便到方姨娘家去。

    相見禮畢,将教媳婦改嫁不從尋死的話,實實告訴一番,說特來央求姨母到舍勸解。

    方姨娘聽罷,沉吟了一回,答道:“甥女是少年性子,但知夫婦恩深,那曉得守寡的苦楚。

    ”南村因這句話投機,心裡喜歡,随口道:“可是守寡是個難事,娘子隻道我是歹意,生起短見。

    姨母若勸得他轉,自當奉謝。

    ”方姨娘笑道:“這倒不勞親家費心。

    非義之物,老身自來不取的。

    況甥女是執性的,也未必肯聽。

    親家先請問,老身随後便來。

    ” 南村歸不多時,方姨娘已至。

    駱媽媽相迎,送入媳婦房裡道:“姨母請坐,待我取點茶來。

    ”姨娘看妙惠斬衰重服,麻絰攔腰,而愁容慘戚,淚眼未幹。

    一見姨娘,向前萬福,愈加悲切,哽哽噎噎,那裡說得出一個字兒。

    方姨娘攜住了手,把袖子與他拭淚道:“賢甥,你怎哭得這個模樣!休得過傷,苦壞了身子。

    ”妙惠道:“兒已不願生了,還顧甚麼身子。

    ”方姨娘道:“你休執性,夫妻恩情雖重,然死生各有命數。

    做姨娘的,當日姨夫去世,也願以死相從,因死而無益,所以今日尚在。

    ”妙惠道:“姨娘當日無有意外之變,是以苦守清節,得至于今。

    甥女雖然愚昧,志願豈不亦欲如此。

    無奈公婆錯見,強我改嫁。

    苦口極言,弗能回聽,故不得不以死為幸。

    ”方姨娘道:“我因聞知有這些緣故,為此特來看你。

    但死而有益,我也不勸你了。

    隻可惜死而無益,可不枉了一死。

    ”妙惠道:“以身殉夫,婦人常事,有甚有益無益。

    ”方姨娘道:“你且從容,待我慢慢你講與這道理。

    若說得是,你便聽了。

    說得不是,一憑你自家主裁何如。

    ”妙惠聽了這話,便止住号哭。

    恰好駱媽媽送進茶來,彼此各叙寒溫,說些閑話,茶罷,擺過酒肴款待,留住過夜。

     到了晚間,妙惠請問死而有益無益的緣故。

    方姨娘道:“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期間亦有權變,不可執泥一見。

    古來多少婦人,夫死之日,随亦自盡,這叫做烈婦。

    雖則視死如歸,正氣凜凜,然終比不得節婦。

    卻是為何?這烈婦,乃一時憤激所緻。

    怎如節婦,自少至老,閱曆多少寒暑風霜,凄涼寂寞。

    自始至終,冰清玉潔,全節完名,可不勝于烈婦幾倍。

    ”妙惠道:“甥女初意,原不欲死。

    止為公婆要我改嫁,才興些念。

    ”方姨娘道:“你且慢着,待我說來聽。

    自來婦人既失所天,喚做未亡人,言所欠似一死耳。

    做節婦的,豈不知以身殉夫,反得幹淨,卻肯受這許多凄涼苦楚。

    期間或有公姑,别無兄弟。

    若夫婦俱亡,父母誰養。

    故不得不留此身,以代丈夫養親。

    或無公姑,卻有嗣。

    或在襁褓,或在稚年,若還随夫身死,兒孤誰育。

    又不得不留此身,為夫撫養成立,承紹宗祀。

    故節婦不似烈婦止全一身,所以為貴。

    像你雖無子嗣,卻有公姑。

    理當代夫奉侍,養生送死。

    不幸遭此歲荒家窘,要你改嫁。

    為朝夕薪水之計,此或出于不得已,未可知也。

    倘若一旦自盡,公姑不惟不得嫁資,以膳餘生,反使有逼嫁不義之名。

    烈則烈矣,但不能為丈夫始終父母,恐在九泉,亦有遺恨,此便是死而無益。

    ”妙惠道:“據姨娘所見,還當如何?”方姨娘道:“依我所見,不若反經從權,順從改适,以财禮為公姑養老之資。

    你到其家,從實告以年荒歲歉,公姑有命改嫁,實非本心。

    況是孝廉結發,義不受辱。

    仁人君子,何處無之。

    倘此人慷慨仗義,如馮商還妾故事,完璧仍歸,也未可知。

    設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強成伉俪,那時從容就死,下謝盧郎。

    如此則公姑又不失所望,在你孝義節烈之名兼得,這便是死而有益。

    ”妙惠聽了,倒身下拜道:“姨娘高見,甥女一如所教便了。

    ”方姨娘扶起,遂各就寝。

     到次日,方姨娘與盧南村說:“舍甥女已聽老身勸谕,情願改适,親家隻管受聘便了。

    ”盧南村大喜道:“多謝姨娘費心。

    ”方姨娘又道:“主婚改嫁,在親家自是不差。

    但盧嫁媳婦,卻是李宅女兒,舍親李月坡又是執性的人,若不通知,後來埋怨不小。

    還該寫書道達他才是,趁我在此,與你覓便寄去。

    ”南村道:“姨母說得有理。

    但要寫書,卻是難我了,這事又不好央人代身,隻得胡亂寫幾句與他罷。

    ”提起筆來,直是千斤之重。

    糊塗墨突,寫出幾個字來,寫道: 南村拜字,月坡見字: 年歲荒者,家裡窮哉,無飯吃矣。

    娘子苦之,轉身去也。

    現有方姨媽做保山,不是我與房下草毛白付。

    你親家年前放學歸來,可到晚女婿鹽商謝客人處,問令愛便知焉。

     寫罷,交與方姨娘,姨娘看見大笑。

    南村道:“想必姨母肚裡通透,我書中許多學問,都解得出的。

    ”方姨娘又笑道:“親家大才,那裡便解得出,可将來封好。

    ”妙惠道:“甥女少不得也要寫幾個字兒與爹爹,待我一并封罷。

    ”遂取過筆硯,寫道: 兒妙惠百拜裣衽上父親電覽;父之許配盧生,真如郭愛延明,郄憐逸少。

    乘龍未幾,即赴春闱。

    豈期杏花馬上郎,退三舍避之;不克沉船破釜,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

    雖曰命數有定,然亦與經溝渎者何異。

    訃音遠來,雖非實有所據。

    然寒霜再易,豈真鱗絕網羅,鴻歸贈繳。

    死者既已無知,生者愈多桎梏。

    忍将白镪,奪我青燈。

    夜哭既非,朝餐猶咽。

    愧遠我父母兄弟,理宜主掌于他人。

    琵琶自抱。

    生死為鄰。

    此未可以筆墨傳,且不能以須臾決也。

    惟痛母骨早寒,父恩未報。

    此去或作鬼磷殘焰,隐躍吾父床頭。

    是耶非耶,見于無形,聽于無聲。

    名将鐵馬嘶風,作兒子夢中環佩。

    從此泣血,問寝永無期矣。

     寫罷,将南村書共做一封,付與姨娘。

    方姨娘收了,即作辭歸家。

    妙惠送出堂前,牽衣說道:“從此一别,永無相見之期,除非索我音笑于夢中耳。

    ”道罷,涕泗交流。

    方姨娘也慘然灑淚而别。

     盧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謝家行禮。

    謝啟即日納聘。

    擇吉過門。

    依然高燈花轎,笙箫鼓樂,迎到寓所。

    妙惠拜見謝啟,送入房中。

    外邊有衆鹽商及鄉裡親戚,俱來鬧新房慶喜,大吹大擂,直飲到三鼓方散。

    謝啟已是爛醉如泥,扶人房中,和衣卧在床上,打齁如雷。

    早有丫頭報知謝啟繼母艾氏,傳話吩咐衆婢各自去睡。

    隻留一人,在房伏侍。

     原來謝啟父親,喚做謝能博。

    當先在揚州中鹽,因喪了結發,就在揚州尋親。

    這艾氏原是名門舊族,能博娶為繼室。

    是時謝啟年方三四歲,艾氏撫養,猶如親生。

    謝啟事之亦如嫡母,極其孝順,一字也不敢違忤。

    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來受拜。

    當下衆婢答應出去,伴婆多飲了幾杯酒,也覺睡魔來到,說道:“夜深了,請新娘安置。

    ”妙惠道:“你自穩便。

    ”伴婆得了這話,趕着丫頭們,去尋個宿處。

    這服事的丫頭,也請妙惠安寝,亦教他去睡了,獨自秉燭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婦俱起身進房,看見妙惠端坐着,盡皆驚砑。

    須臾謝啟睡醒坐起,方知夜來大醉,不曾解脫衣服,卻不知新人怎樣睡的。

    喚過丫頭問,說是坐至天明,自覺不韻,暗稱慚愧,急起身向外邊書房中梳洗。

    一會兒差丫頭進來,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見婆婆。

    此時妙惠身不由主,隻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