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關燈
等。

    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決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在思嘉也被劃到敵人裡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裡,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

    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前從來沒有在手裡一次拿過二十五塊錢,現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在亞特蘭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黨人掌權,亞特蘭大進入一個浪費和講排場的時期,庸俗與罪惡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着。

    很富的人和很窮的人之間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明顯。

    居高位者對不幸運的人毫不關心。

    黑人當然除外。

    他們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學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為他們掌握着政權,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

    至于新近陷于貧困的亞特蘭大,他們可以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是完全無動于衷的。

     在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處于領先的地位,她剛結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錢做堅強的後盾。

    當時的情況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婦女的衣着過于華麗,家裡的陳設都過于講究,珠寶太多了,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

    思嘉有時也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嚴格地用母親愛倫的标準來衡量,那麼她新近結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人。

    但是自從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廳裡,決心做瑞德的情婦以來,已經屢次違反母親愛倫的上等人的标準,所以現在也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嚴格說來,這些新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們和瑞德在新奧爾良交的朋友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這些人比她以前在亞特蘭大認識的性情壓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

    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暫的時間外,她很久沒有感到樂趣了。

    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

    現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蕩,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綢緞,她想睡在柔軟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适的沙發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

    瑞德全讓她由着性子幹,并且覺得很有趣,她現在也擺脫了幼年時代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于是她就要實現她過去常常抱有的一種奢望了,這奢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不贊成,就叫他見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與賭徒、騙子、彬彬有禮的女冒險家、一切靠耍心眼兒制勝的人一樣,這種人活在世上,對于有組織的社會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

    思嘉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那種傲慢的态度已經快膨脹得無邊無際了。

     思嘉對待新結識的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蠻橫無禮的,但是她對北方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為粗暴,更為傲慢。

    流入亞特蘭大的,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歡迎的。

    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們不禮貌。

    藍軍裝意味着什麼,不光是媚蘭一個人不會忘記。

     對思嘉來說,那軍裝和那金黃色的鈕扣永遠意味着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可怕經曆,意味着掠奪,焚燒,意味着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

    現在她有錢了。

    而且結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社會地位穩固了,就有資本對每一個穿藍軍裝的人無禮了,她的确對他們無禮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經心的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還穿着藍軍裝。

    思嘉卻反駁說,北方佬隻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

    瑞德答道:"你真固執得可愛,"聳了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思嘉因為讨厭駐軍穿的筆挺的淡藍軍裝,就特别喜歡怠慢他們,因為她這種态度實在使他們和駐軍的家屬都要感到驚愕的,因為她們大都是文質彬彬有教養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感到很孤獨,盼着回到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護那個無賴的統治而感到有些慚愧。

    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來往的那些人強。

    駐軍軍官的太太們看着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發的醜陋的布裡奇特·弗萊厄蒂一類的女人當做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連思嘉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願的。

    對她們來說,思嘉即象征着财富與風度,體現着舊的制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家庭,舊的傳統,等等,而她們正殷切地希望和這些舊的事物結合在一起。

    她們所向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官貴人的太太們對于這一點,是全然不知的。

    她們隻知道思嘉的父親當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身薩凡納的羅拉畢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瑞德·巴特勒。

    對她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舊的社會集團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裡隻對她們冷淡地點着緻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樣的一個舊的社會集團,就用得着她這塊敲門磚。

    事實上,思嘉還不光是她們進入社會的的一塊敲門磚。

    她本來并不引人注目,隻是剛剛發迹。

    對她們來說,她就是社會的體現。

    她們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女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思嘉這一套虛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

    她們是按照思嘉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氣吞聲。

    她擺架子,她施恩惠,她發脾氣、她耍态度,她當面對人粗暴無禮,她毫不客平地指責人家的缺點,這一切,她們都忍受了。

     她們因沒有根基,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因此特别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火,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沒有女士的風度。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們也要像個女士的樣子。

    她們裝出一副非常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

    隻要聽聽她們說的話,你會覺得她他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既無聯系,也不了解。

    紅頭發的布裡奇特·弗菜厄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着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中收藏的财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裡做女招待。

    看一看西爾維亞(原叫薩迪·貝爾)·康甯頓和瑪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前者是在父親在鮑厄裡開的酒店樓上長大的,忙時還要幫着照看酒吧,誰也不會想到後者據說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裡的一個姑娘。

    現在她們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男人們雖然會賺錢,卻不善于學習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可能對新紳士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還不夠耐心。

    他們在思嘉的宴會上喝酒喝得實在太兇了,宴會之後往往有一位或幾位客人臨走時留下來過夜。

    他們喝酒,和思嘉小時候那些人喝酒的樣子可大不相同。

    他們滿臉發脹,反應遲鈍,醜态畢露,髒話連篇。

    此外,無論思嘉在顯眼的地方擺上多少隻痰盂,第二早上還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裡流出的煙汁的痕迹。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她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就因為她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她家裡就總老有許多這樣的人。

     因為地看不起他們,他們一旦把她惹煩了,她就叫他們去見鬼。

    不過他們倒也能忍受。

     瑞德的話,他們也能忍受,這就更不容易了,因為他們是知道瑞德把他們看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裡,也揭他們的短,而且總是弄得他們無話可說,關于自己如何賺錢,他認為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裝認為别人發迹,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于是他幾乎一有機會就要說,而大家一緻認為,為了照顧面子,還是不說為好。

     說不定什麼時候瑞德就會舉着一杯香甜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塗,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寡婦和孤兒,而不應該去跑封鎖線。

    你那個辦法保險得多。

    "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了,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是又賣了幾千塊錢的并不存在的鐵路工程的債券?幹得不錯呀,夥計!"或者說:"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

    真糟糕,你不得不賄賂這麼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

    "總而言之,太太們覺得瑞德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他背後管他叫豬猡,雜種。

    過去亞特蘭大不喜歡他,他沒有想辦法讨好他們。

    他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樂,看不起别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得使人覺得他這種客其實際上是一種進攻。

    對思嘉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已不再為這個謎而傷腦筋了。

    她确信,他對什麼都不滿意,将來也不會滿意;他或者是急需什麼東西,而恰恰沒有這件東西,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麼東西,因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

    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揮霍,他諷刺她虛裝門面,華而不實,————他為她支付所有的高額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