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關燈
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

    戰争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

    她拉着馬盡量走得更快些。

    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露出來了。

    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

    家呀!她抛開缰辔,放開腳跑了這最後幾步,随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接着她看見一個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約出現,站在台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裡啊!塔拉并不是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裡了。

    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着整個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

    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台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

    "是我————凱蒂·思嘉。

    我回來了!"傑拉爾德拖着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夢裡。

    接着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

    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态。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

    "女兒。

    "他随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裡想。

     傑拉爾德的兩肩耷拉着。

    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傑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着她的眼睛裡也有着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吓呆了的神情。

    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仿佛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隻得站在那裡,瞪着眼睛朝他看着。

    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裡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傑拉爾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

    "傑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

    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态使人蓦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仿佛傑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

    '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

    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

    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現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着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

    得叫人把她擡出來。

    "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着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裡鑽出來,波克跑下台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

    波克,塔拉農莊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檐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裡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着:"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着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

    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擡上樓去,安排在後面客房裡。

    百裡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

    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

    "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

    于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着。

    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

    随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将頭擱在他肩上。

    百裡茜一手抱着嬰兒,一手牽着韋德,跟着他們登上寬闊的台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 接着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

    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

    她一次又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幹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傑拉爾德終于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着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

    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着不停地記帳的地方。

    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台前,她又會擡起頭來,手裡握着筆杆,帶着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隻鹦鹉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鍊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抖的饑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

    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隻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

    "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

    ""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隻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

    嬷嬷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裡點着呢。

    ""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

    "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着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

    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裡,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态是隻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豎立在盤子裡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也恢複了生機。

    他們坐着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台,寫字台前頂着天花闆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隻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隐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

    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拼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

    現在她決不能讓它複蘇;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盡管去痛吧。

    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着傑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胡須。

    波克把蠟燭放到燭台上,便來到她身邊。

    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着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

    嬷嬷整天伺候兩位姑娘。

    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

    就俺三個,思嘉小姐。

    ""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

    思嘉費勁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擡起來。

    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戰争,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仆似的。

     "波克,我餓了。

    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 "園子裡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

    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

    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

    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

    沒有玉米了?沒幹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

    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挂在馬鞍上帶走了。

    "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幹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躏過的鄉村裡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

    嬷嬷把它們埋在地底下。

    ""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

    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

    酒窖裡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

    ""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饑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惡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裡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

    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裡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

    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麼好。

    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

    "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于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

    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

    "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

    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隻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

    她想。

    接着,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淨喝好了。

    "于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

    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

    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嬷嬷,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

    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

    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

    "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吓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

    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

    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

    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别管那兩個姑娘了。

    我會照顧她們的。

    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

    ""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

    他們拿它當柴燒了。

    ""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

    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

    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

    ""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

    隻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

    好,快去。

    "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裡。

    她輕輕拍打着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

    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态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

    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于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

    ""北方佬————在這幢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