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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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那麼,我就說啦,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麼?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苦心--"鴻漸意識底一個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

    我真糊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說時,把手裡的刀在距桌寸許的空氣裡劃一劃。

    鴻漸道:"給你說得結婚那麼可怕,真是衆叛親離了。

    "辛楣笑道:"不是衆叛親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衆。

    這些話不再談了。

    我問你,你暑假以後有什麼計劃?"鴻漸告訴他準備找事。

    辛楣說,國際局勢很糟,歐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軸心國,早晚要牽進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穩,所以他把母親接到重慶去,"不過你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時候了。

    你願意不願意到我從前那個報館去做幾個月的事?有個資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紹你頂他的缺,酬報雖然不好,你可以兼個差。

    "鴻漸真心感謝。

    辛楣問他身邊錢夠不夠。

    鴻漸說結婚總要花點錢,不知道夠不夠。

    辛楣說,他肯借。

    鴻漸道:"借了要還的。

    "辛楣道:"後天我交一筆款子給你,算是我送的賀儀,你非受不可。

    "鴻漸正熱烈抗議,辛楣截住他道:"我勸你别推。

    假使我也結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

    "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心裡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為了這幾個錢下眼淚,知道辛楣不願意受謝,便說:"聽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結婚了,别瞞我。

    "辛楣不理會,叫西崽把他的西裝上衣取來,掏出皮夾,開礦似的發掘了半天,鄭重揀出一張小相片,上面一個兩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嚴肅。

    鴻漸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麼人?"辛楣取過相片,端詳着,笑道:"你别稱贊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咱們從前有過誤會。

    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氣就夠了,用不到熱心。

    "鴻漸道:"豈有此理!她是什麼人?"辛楣道:"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裡。

    "鴻漸道:"照你這樣,上代是朋友,下代結成親眷,交情一輩子沒有完的時候。

    好,咱們将來的兒女--"孫小姐的病征冒上心來,自覺說錯了話--"唔--我看她年輕得很,是不是在念書?"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學時髦,去念什麼電機工程,念得叫苦連天。

    放了暑假,報告單來了,倒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不能升班,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轉系轉學。

    這麼一來,不念書了,願意跟我結婚了。

    哈哈,真是個傻孩子。

    我倒要謝謝那兩位給她不及格的先生。

    我不會再教書了,你假如教書,對女學生的分數批得緊一點,這可以促成無數好事,造福無量。

    "鴻漸笑說,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進去。

    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進皮夾,看手表,嚷道:"不得了,過了時候,孫小姐要生氣了!"手忙腳亂算了賬,一壁說:"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當面點交?"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

    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仿佛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

    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氣!不知道重慶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襲,母親要吓得不敢去了。

    我回去開無線電,聽聽消息。

    "鴻漸吃得很飽,不會講廣東話,怕跟洋車夫糾纏,一個人慢慢地踱回旅館。

    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

    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彩,譬如辛楣。

    自己這一年來,牢騷滿腹,一觸即發;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牢騷,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

    照辛楣講,這戰事隻會擴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着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别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

    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讨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了。

    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甯可再生一次病。

    鴻漸歎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

    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着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

    像現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為負擔,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

    快快行了結婚手續完事。

    辛楣說柔嘉"煞費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當更憐惜她。

    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

    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

    鴻漸推開房門,裡面電燈滅了,隻有走廊裡的燈射進來一條光。

    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熟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幾尺,并未搬回原處。

    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裡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

    柔嘉自從鴻漸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隻等他回來了算賬。

    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

    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洩了,幸虧忍住并不難。

    她刹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着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

    柔嘉在黑暗裡睡了一個多鐘點,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擡一擡眼皮又閉上了,側身背着燈,呼口長氣。

    鴻漸放了心,才發現絲襯衫給汗濕透了,一壁脫外衣,關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

    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麼樣?""我朦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吓醒了。

    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她這幾句話是面着壁說的,鴻漸正在挂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麼?"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

    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麼都不管了。

    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肉計"并未産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熟?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麼?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裡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裡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哙,别生氣。

    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吓,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麼?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裡準跟我找岔子生氣。

    "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裡道:"現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裡陪你,為什麼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知道你存什麼心思!"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

    唉!這是勉強不來的。

    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

    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甯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隻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

    "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說:"好了,别吵了。

    以後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着你,這樣總好了。

    " 柔嘉臉上微透笑影,說:"别說得那樣可憐。

    你的好朋友已經說我把你鈎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

    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脾氣,以後我知趣不開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

    免得讨你們的厭。

    ""你對辛楣的偏見太深。

    他倒一片好意,很關心咱們倆的事。

    你現在氣平了沒有?我有幾句正經話跟你講,肯聽不肯聽?""你說罷,聽不聽由我--是什麼正經話,要把臉闆得那個樣子?"她忍不住笑了。

    "你會不會有了孩子,所以身體這樣不舒服?""什麼?胡說!"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饒你!我不饒你!我不要孩子。

    ""饒我不饒我是另外一件事,咱們不得不有個準備,所以辛楣勸我和你快結婚--"柔嘉霍的坐起,睜大眼睛,臉全青了:"你把咱們的事告訴了趙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說時手使勁拍着床。

    鴻漸吓得倒退幾步道:"柔嘉,你别誤會,你聽我解釋--""我不要聽你解釋。

    你欺負我,我從此沒有臉見人,你欺負我!"說時又倒下去,兩手按眼,胸脯一聳一聳的哭。

    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給她的眼淚浸透了,忙坐在她頭邊,拉開她手,替她拭淚,帶哄帶勸。

    她哭得累了,才收淚讓他把這件事說明白。

    她聽完了,啞聲說:"咱們的事,不要他來管,他又不是我的保護人。

    隻有你不争氣把他的話當聖旨,你要聽他的話,你一個人去結婚得了,别勉強我。

    "鴻漸道:"這些話不必談了,我不聽他的話,一切随你作主--我買給你吃的荔枝,你還沒有吃呢,要吃麼?好,你睡着不要動,我剝給你吃--"說時把茶幾跟字紙簍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來都沒坐車,這東西是我省下來的車錢買的。

    當然我有錢買水果,可是省下錢來買,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給你的。

    "柔嘉淚漬的臉溫柔一笑道:"那幾個錢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

    省下來幾個車錢也不夠買這許多東西。

    "鴻漸道:"這東西讨價也并不算貴,我還了價,居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