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關燈
不當重裝點,須論氣象。

    此言是也,而猶未盡。

    鄙意還當論氣韻與聲律,綜合而詠,始得其全。

    如王建《宮詞》雲:“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迎日,五色雲車駕六龍。

    ”氣象自佳,但僅點綴宮廷字面,深沉則未達也。

    又如夏英公竦《廷試》詩雲:“殿上衮衣明日月,硯中旗影動龍蛇。

    縱橫禮樂三千字,獨對丹墀日末斜。

    ”此詩受題材限制,然亦清貴之象也。

    唯傲氣十足,得意而忘形。

    昔賢雲:富貴人到傲,終無了局。

    英公雖善學多才,文辭典麗,治績有為,卒得“文莊”之谧,而世論乃與王欽若文穆公、丁謂晉公皆有奸邪之目。

    見微知著,則如此之富貴,亦不足取也。

    又司馬溫公《客中初夏》雲:“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産轉分明。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雖是即景生情之作,而太平宰相之寓意存焉。

    然疑是有意為之之作,尚欠自然自如之情緻也。

    世俗之論富貴詩者,多以童蒙讀物《千家詩》中上三詩為準的,因特辨其微焉。

     又後之言富貴詩者,多以明初期三楊之“台閣體”為典範。

    《四庫提要》于《楊文敏公集》亦謂子榮發為文章,“具有富貴福澤之氣”,且謂其“逶迤有度,醇實無疵,台閣之文所由與山林枯槁者異也”。

    雖褒多貶少,然“餘波所衍,漸流為膚廓冗長,千篇一律”。

    而于《東裡全集》下論士奇:“雖乏新裁,而不失古格。

    ”楊弘濟之詩文,所見不多。

    以二楊而論,乏新裁,失自我;是詩雖有富貴氣,而實非可稱許之好詩也。

    其所得不及夏英公、司馬溫公尚遠,故可存而閑置之。

    鄙意最具詩之特色而又得富貴真氣者,唯李賓之為千古之首選。

    賓之于氣象、氣韻、聲律而外,雍容華貴之豐神,渾厚嚴整之格調,全出之内養,此其所以難得也。

    如《詩前稿》卷十一《立春日車駕詣南都》雲:“暖香和露繞蓬萊,彩仗迎春曉殿開。

    北鬥舊杓依歲轉,南郊佳氣隔城來。

    雲行複道龍随辇,霧散仙壇日滿台。

    不似漢家還五時,甘泉誰羨校書才。

    ”或曰:此亦題材所決定耳,然韻律自好。

    又如《北上錄》有《九日渡江》雲:“秋風江上聽鳴榔,遠客歸心正渺茫。

    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日幾重陽。

    煙中樹色浮瓜步,城上山形繞建康。

    直過真州更東下,夜深燈火宿維揚。

    ”轅文評前詩為“氣象和平”,移此四字于此作,亦無不合也。

    歸愚所選各首,皆親切可誦。

    其未選者,若《懷麓堂全集詩前稿》卷十五《山大忠祠詩四首》,餘尤愛而誦之。

    詩雲:“國亡不廢君臣義,莫道祥興是靖康。

    奔走恥随燕道路,死生唯著宋冠裳。

    天南星鬥空淪落,水底魚龍欲奮揚。

    此恨到今猶未極,山東下海茫茫。

    ”“汴城杭郭總邱墟,三百年來此蔔居。

    海内山河非漢有,嶺南民物是周餘。

    行宮草草慈元殿,講幄勤勤大學書。

     辛苦相臣經國念,有才無命欲何如!”“北風吹浪覆龍舟,溺盡江南二百州,東海未填精衛死,西川無複杜鵑愁。

    君臣寵辱三朝共,運數興亡萬古仇。

    若遣素王生此後,也須重紀宋春秋。

    ”“宋家行在日南遷,胡騎長驅百萬鞭。

    湖海有靈翻佑賊,江流非塹枉稱天。

    廟堂遺恨和戎策,宗社深恩養士年。

    千古中華須雪恥,我皇親為定幽燕。

    ”如此題情,能哀而不傷,悲而不憤,非痛定思痛,甯無偏激郁勃之氣乎!牧齋作《列朝詩集小傳》,于七子、竟陵,一筆抹倒,殊失公允,為翻其排擊長沙之案,乃獨重賓之,中謂其“以金鐘玉衡之質,振朱弦清廟之音,含咀宮商,吐納和雅,飒飒乎,洋洋乎,長離之和鳴,共命之交響也”。

    非故作反調,實獲我之心焉,故特撮而錄之,以見其富貴詩之真谛所在,非僅為餘一人之私言也。

     餘不解梨園,顧于角色之類别,以與詩人之詩相比附,最肖者得十餘人焉。

    李賓之(東陽),正生也。

    李獻吉(夢陽),正淨也。

    李于鱗(攀龍)、蔣心餘(士铨)、王仲瞿(昙),副淨也。

    正旦之青衣,王漁洋(士礻真)也。

    貼旦者,陸務觀(遊、)袁簡齋(枚、)趙瓯北(翼)也。

    花旦者,吳梅村(偉業、)陳碧城(文述、)舒鐵雲(位)也。

    老外者,蘇子瞻(轼)也。

    老旦者,黃山谷(庭堅)也。

    或曰:是豈不太重漁洋而輕蘇黃乎?曰非也。

    世俗多重生、旦,輕老外、老旦,殊不知以生、旦論,高下差别極大,而老外、老旦之難得其唱腔之高妙也。

    “詩到無人愛處工”、“才高難入俗人機”,二語可為老外、老旦吐氣揚眉者矣。

     餘正作如是觀時,即見虞淳熙《袁中郎解脫集題詞》,亦以梨園拟詩,但與本人所拟,大相迳庭,取資不同故也。

    茲錄其語雲:“大地一梨園也。

    曰生、曰旦、曰末、曰醜、曰淨,古今六詞客也。

    壤父而下,不施粉墨,舉如末;陳王作淨醜面,然與六朝、初唐人俱是貼旦;浣花叟要是外,李青蓮其生乎?任華、盧仝諸家,半淨半醜,而樂天、東坡,教化廣大,色色皆演;王維、張籍,韓子蒼所謂‘按樂多诙氣’,率歌工也。

    ”以下專捧中郎,亦尚多趣:“袁中郎自詭插身淨醜場,演作天魔戲,每出新聲,辄倨《主客圖》首席。

    人人唱《渭城》,聽之那得不駭。

    至抵掌學寒山佛、長吉鬼、無功醉,士并謂為真。

    乃中郎且曬好音不好曲矣。

    頭脫烏紗,足脫凫舄,口脫《回波詞》,身脫亻辰子之象,魔女魔民,惟其所扮,直不喜扮法聰。

    若活法聰,則唱落花人是顧,閻老無如予何。

    中郎畏閻老哉?波波吒吒聲,幾許解脫,中郎定不入畏。

    ”蓋以法聰、閻老,喻譏于鱗輩耳。

    袁伯修于唐好白樂天,于宋好蘇東坡,其集名《白蘇齋類稿》,虞氏題詞,亦稱頌二家,謂其“色色皆演”,同推為“廣大教主”,亦中郎阿兄之遺意也。

    然三袁之詩,實鮮可扌采,譴責于鱗,無所不至,而其自作,乃大不如。

    倘以文論,則破執八家空套,信筆而言,絕不妞妮作态,而卻甚有天趣。

    中郎遊記之作,尤能引人入勝。

    吾論公安,頗重其文而薄其詩,不知世有共識者乎? 以梨園喻詩,亦各有所見,未可執一而定也。

    讀虞長孺《題詞》後,旋又見闆橋之以之拟詞。

    見其集《補遺》中《與江賓谷江禹九書》。

    其言曰:“詞與詩不同,以婉麗為正格,以豪宕為變格。

    燮竊以劇場論之:東坡為大淨,稼軒為外腳,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則小旦也。

    周美成為正生,南唐後主為小生。

    世人愛小生定過于愛正生矣。

    蔣竹山、劉改之是絕妙副末,草窗貼旦,白石貼生,不知公謂然否?”此說餘頗首肯,若推而廣之,《花間》、《陽春》,類多小生、小旦;溫飛卿,正旦也;馮正中,小生中尤為出色之名角;北宋之晏小山,小旦中之佼佼然者也。

    南宋而後,則刀槍雜弄者多,專精而拔萃者不多見矣。

     又聞陳石遺嘗以詩體喻梨園,略稱七古如大面,五古如須生,律句則正生青衣,絕句則小生花衫雲雲,竊謂倘以七古論,唯長篇之作始類大面,短句則未必也。

    石遺論詩論文,都時有卓見,縱有偏激之處,亦不足為累,唯自作大都平平,無遜清諸遺老之精深超越也。

     以詩詞及詩體拟梨園,實乃喻其小者耳。

    從古皆嘗有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之說。

    于是有“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之譏。

    相傳紀河間本此意演作戲台聯雲:“堯舜生,湯武淨,五伯七雄醜腳耳。

    漢祖唐宗,也算一時名角,其餘拜相封侯,不過肩旗打傘跑龍套(一作‘不過搖旗呐喊稱奴婢’;)《四書》白,《五經》引,諸子百家雜曲也,杜甫李白,能唱幾句亂彈,此外咬文嚼字,都是求錢乞食耍孩兒(一作‘都是沿街乞食鬧蓮花’。

    )”然是聯《紀文達公遺集》不載。

    豈身為弄臣,有所忌諱,遂删而不存欤?又近人名段中皚者,撰題戲台聯,亦本此意,語較概括洗煉,而諷憤之情深遠矣。

    聯雲:“喂,何必認真,看他們武略文才,任吐氣揚眉,不過亂抓幾把;唉,無非是戲,似這班秦皇漢武,到曲終人靜,原來胡鬧一場!” 看穿世态,高者卑之,大者小之,美者醜之,較早者莫過于元張鳴善《雙調水仙子》(譏時)之曲,曲雲:“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锺。

    胡言亂語成時用。

    大綱來都是烘。

    說英雄誰是英雄?五眼雞,歧山鳴鳳;兩頭蛇,南陽卧龍;三腳貓,渭水非熊。

    ”其後倪雲林(瓒)拟之為《雙調折桂令》雲:“草茫茫秦漢陵阙,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

    山人家堆案圖書,當窗松桂,滿地薇蕨。

    侯門深何須刺谒,白雲自可怡悅。

    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難,不見一個豪傑!”按《三國志注》引《魏氏春秋》曰: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乃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東坡志林》、《容齋随筆》皆以為系嘗見是時無英雄如昔人者,是也。

    獨李太白《登廣武古戰場懷古》則誤以為系言劉項。

    實則嗣宗乃借事譏世,未嘗菲薄劉項,至倪迂潔癖自高,始卑視一切曆史人物也。

    至清初尤西堂之“感遇”詞,寄調《滿江紅》者,則又别是一番懷抱矣。

    詞曰:“我醉欲眠,且收了眼光青白。

    分付與、死便埋我,陶家之側。

    天下山川吞八九,腹中人物容千百。

    任諸君拍手笑狂生,乾坤窄。

     破面鬼,焦頭客;福建子,山東賊。

    問何人請劍,何人投筆?我夢化為蝴蝶舞,醉來敲破珊瑚。

    歎一腔熱血灑何時,青衫濕!” 放眼宇宙而以大說小者,無過于杜少陵與範石湖。

    杜之《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詩雲:“斧钺下青冥,樓船過洞庭。

    北風随爽氣,南鬥避文星。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王孫丈人行,垂老見飄零。

    ”《杜詩鏡铨》卷十九雲:“日月之長,但如籠鳥,乾坤之大,止作浮萍。

    二句即自述垂老飄零之狀。

    ”紀河間則以粗犷枧之,實哀而壯,沉郁之至也。

    範之《信筆》雲:“天地同浮水上萍,羲娥疊耀案頭螢。

    山中名器兩芒層,花下友朋雙玉瓶。

    童子昔曾誇了了,主翁今但諾惺惺。

    舊田赢得無多事,輸與諸公汗簡青。

    ”(詩見《範石湖集》卷二十五。

    )首聯自天體以觀,固如是也,而南宋人有此設想,殊見奇特。

     又有以小說大者。

    唐羅公升《溪上》雲:“往步吞奇覽,今年遂《考》。

    門前溪一發,我當五湖看。

    ”清趙瓯北《曝背》雲:“曉怯霜威犯鬓皤,拟營暖室怕錢多。

    牆根有日無風處,便是堯夫安樂窩。

    ”(詩見《瓯北集》卷二十五)窮措大除誦此聊以自慰外,别無良法。

    顧牆根有日可曝,門前有溪可賞,尚可倚依,而莊生之空,則竊有私議焉。

    按《列禦寇》篇雲:“莊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玑,萬物為裔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鳥鸢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為鳥鸢食,在下為蝼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夫鳥鸢與蝼蟻同為一食,達矣,而以天地為棺椁雲雲,于解脫猶未達一間,不唯以其言為虛無憑倚也。

    夫按婆羅門及釋氏以言,世界原為四大合成,印度醫理,即以探原四大形成病原以治之,人死則仍歸之四大。

    後來佛之供舍利、漆肉身,非釋迦之本意也。

    是則何必須以天地為棺椁,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玑,萬物為裔送哉!即《易》之《系辭》亦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

    ”前引王崇善《呂翁祠》詩亦雲:“一笑乾坤終有歇,呂翁亦是夢中人。

    ”至斯時也,而天地所為之棺椁、萬物之所裔送,則又安在乎!善乎張橫渠《西銘》之言曰:“生,吾順也;沒,吾甯也。

    ”既不堕空,亦去妄念,不忮不求,守此中道可耳。

     施閏章(愚山)《文集》卷六《陳伯玑詩序》雲:“曆下、竟陵,互相。

    ”第吾見後七子之一謝榛(茂秦)《四溟詩話》卷四有雲:“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隐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

    及登臨,非複奇觀,惟片石數樹而已。

    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而《唐詩歸》卷二譚元春評陳子昂《度峽口山贈喬補阙知之王二無竟》詩“遠望多衆容,逼之無異色”,亦雲:“予嘗言:遠山作青色、碧色、水墨色,驅車其上,直是一土堆石塊耳。

    思其色所由成不可得。

    誦子昂詩,知其同想。

    ”則立論何異口同聲乃爾。

    考朱秀水《靜志居詩話》卷十八《譚元春》條有雲:“桐鄉錢麟翔(仲遠)友于友夏,忄互言‘《詩歸》本非锺譚二子評選,乃景陵諸生某假為之。

    锺初見之怒,将言于學使除其名。

    既而家傳戶誦,遂不複言’雲。

    ”其語若可信,則《詩歸》評選,悉非锺譚之意矣。

    顧其語别無旁證,後于朱氏之書,言及锺譚及《詩歸》者,皆未嘗引及之,何欤?存疑之可也。

    後嚴遂成(海珊)有《富陽舟曉》詩,似在更進而闡其理雲:“曉色能移山,置之煙雨裹。

    重簾隔美人,朦胧倦梳洗。

    須臾雲褰帷,闖然裝ㄈ詭。

    物忌太分明,以此悟妙理。

    若有若無間,目成而已矣。

    ”此皆言景也,移以言情,又何嘗不如是?竊念少翁緻李夫人之魂,而使漢武遙望而神思恍惚,念念不忘者,亦唯在“若有若無”此一礻必奧處也。

    紀河間《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嘗記夢其已卒侍妃沈氏明情狀,後題其遺照二絕,其一雲:“幾分相似幾分非,可是香魂月下歸?春夢無痕時一瞥,最關情處在依稀。

    ”正可為李夫人故事進一解。

    餘按王漁洋《冶春絕句十二首》之三雲:“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闌幹九曲紅。

    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忽忽。

    ”其所以能脍炙人口,亦唯在若隐若現,而包孕無窮耳。

    舉凡論“含蓄”、講“神韻”、解“心理距離”、倡“朦胧美”者,似皆可以此道通之。

     談明詩者,世不乏人,皆好嚴嵩(分宜)之《钤山堂集》,兼及阮大铖(圓海)之《詠懷堂詩》。

    及僞滿成立,抗戰軍興,遂又連類而及于鄭孝胥(太夷)、汪兆銘(精衛)、梁鴻志(衆異)、黃(秋嶽)諸人,何大奸敗類之多才耶!嘗有人言,明詩當以嚴為首選,或乃個人之癖好,然《四庫提要》亦言:“嵩雖怙寵擅權,其詩在流輩之中,乃獨為迥出。

    王世貞《樂府變》雲:‘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亦公論也”雲雲。

    又嘗見一筆記,乃言合明末四公子之才,尚不敵阮圓海一人。

    此亦信口胡言。

    蓋侯方域(朝宗),所長在文,詩原不足觀,方以智(密之),乃學人,陳貞慧(定生),系志士,冒襄(辟疆),詩文繪圖具可觀,而阮圓海則劇曲妙極當時,詩亦有人所難到處,彼此所詣不同,焉得混以校量?圓海當日,早為士林所不齒,然卓立不群之張岱(宗子)卻未嘗與之斷交,《答袁箨庵》書,論及傳奇,謂“近日作手,要如阮圓海之靈奇,李笠翁之冷隽,蓋不可多得者矣。

    ”人際間之親疏好惡,亦難盡言之矣。

    朝宗《與任王谷論文書》,謂“六朝選體之文,最不可恃。

    士雖多而将嚣,或進或止,不按部伍。

    譬如用兵者,調遣旗幟聲援,但須知此中尚有小小行陣,遙相照應,未必全無益。

    至于摧鋒陷敵,必更有牙隊健兒,銜枚而前。

    若徒恃此,鮮有不敗”雲雲,其議六朝,固中其失,然不得用以概論所有骈體也。

    或謂朝宗年少,讀書緻力未遑,惟以恃才使氣為能。

    而選體則非熟精其理不可,今特目不能為者為不屑為,亦英雄欺人語耳。

    昔司馬溫公以不娴四六,懇辭知制诰狀,竟至九上,直道坦呈,堪為士式。

    與後之掩其不善而炫其善者異矣。

    太夷《海藏樓詩》,嗜者特多,以林庚白之倨傲,初亦嘗以當今第一許之。

    其出仕僞滿,或乃愚忠而懼貳臣之戒有以緻之。

    汪精衛附逆,袁思永(伯夔)嘗首倡《落花詩》歎惜之,各家和者頗衆,皆系親筆書寫,詩書可稱二妙,裝幀為《落花詩倡和集》,極為精緻。

    所賦各為七律八首,越園師亦有次韻奉和,故嘗見之,惜今已不可得見矣。

    伯夔先生乃陳三立(散原)先生嫡傳弟子,與梁任公及師極為交好。

    讀各名家所賦和《落花詩》,可窺見當時諸老心态。

    至梁衆異、黃秋嶽,雖亦與越師相識,著述中亦嘗屢屢提及越師,而梁黃實為民族敗類,不足道矣。

    又側聞秋嶽有愛妾,揮霍豪奢,供不應求,遂艇而走險,盜竊國家機密以獲巨資,終至身首異處以死。

    聞漢奸遭殺頭而不槍決者,僅秋嶽一人雲。

    是則朱文公詩:“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當可為秋嶽詠歎之矣。

     論明詩者,絕不可鄙棄王彥泓(次回)不道也。

    袁簡齋頗推重之,而誤以為國初人,緻書沈歸愚問其何故不選入《國朝詩别裁》。

    沈未作答,袁以為辭窮而“無以答”,殊不知沈于前書凡例中,已特加重語氣斥之曰:“尤有甚者,動作溫柔鄉語,如王次回《疑雨集》之類,最足害人心術,一概不存。

    ”而清末民初鄙薄桐城文派之李詳(審言),居然為《疑雨集》作補注,此與經學大師惠棟(定宇)之注漁洋詩,二事實堪比類。

    然各家所選或提及之次回詩,包括最賞識之袁簡齋在内,似皆非其至者。

    唯周瘦鵑《香豔叢話》所錄,大都能洽我心。

    現姑錄選七絕數首:卷一《雜記》之四雲:“弄藥争花笑語稠,忽然幽事到心頭。

    眉尖怕被同袍覺,強作無愁倍是愁。

    ”之八雲:“窄闌逢處不擡頭,臉暈猶呈滅燭羞。

    翻憶未成歡愛日,一番相見一回眸。

    ”能将舊日女兒心态,和盤托出,細膩矜持。

    卷二《和孝儀看燈詞》之二雲:“燈街試走斷紅颦,新嫁橋南第幾晨?夫卻扶佯不要,一回低媚一回嗔。

    ”寫新婦神情,畢露無遺,而仍有所包孕,故能淺而生趣,兼雅而多韻也。

    又卷三《問答詞》雲:“受郎珍重轉愁深,底樣酬郎一片心?一自讀郎詩句後,去年消瘦到如今!”“相逢切莫徑遮攔,眼耳叢中一笑難。

    要識寸心相喻處,明明如月任郎看。

    ”則語直而情深,意真而感切。

    夫以心相喻相推,詩中豔語,殊屬罕見,唯詞曲中多有佳作相傳,茲姑錄少許,以資比較: 顧《訴衷情》雲:“永夜抛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将沈,争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花草蒙拾》引王漁洋語,謂後三句是“透骨情語”,信然。

    又謂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襲此”。

    然反其語而用之,雖稍差勁,尚有可取處。

     李之儀《蔔算子》雲:“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似純從古樂府化出,尚有民間清新流動氣息在焉,故為後世傳誦不衰。

     上兩詞用語似明而直,顧仍有微婉曲傳之妙,自是詞語,與王次回詩情有異矣,細味之自知。

     又相傳趙孟ぽ(子昂)與管夫人道(仲姬)各有小詞唱和調笑,而各種筆記所載,傳聞多異。

    今特選錄其詞較完整者,異文較多者亦附于次,以供參考。

     趙詞雲:“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

    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

    你年紀已過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

    ” 一本“王學士”作“陶學士”,顯然有誤,緣桃葉、桃根,乃晉王獻之妾,與陶無涉。

    蘇東坡有侍妾朝雲,所謂“暮雲”者,乃用語拈連及之,非真有其人也。

     管答以《我侬詞》雲:“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

    将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 别本作:“我侬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塊泥兒,一個你,塑一個我。

    忽然歡喜呵,将他來都打破。

    重新下水,再團再鍊再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裡也有了你,你身子裡也有了我!” 後者或系後來改定之稿,亦未可知也。

    趙管相調,雖雲小詞,實具曲意。

    又見雪樵居士《秦淮聞見錄》載有蕪城過客贈張大家月香嫂十絕,末首雲:“吟成一字九回腸,除卻溫柔不是鄉。

    但願他生齊化土,和泥燒瓦作鴛鴦!”其用意與管夫人詞同,然仍是詩語,而非詞非曲也。

    又嘗見無名氏《挂枝兒》,語更直而明,堅而定:“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ㄍ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剛健婀娜,纏綿悱恻,除“官做了吏”一句似有文人修飾痕迹外,皆是天籁所得,間有勝于管夫人處,一般詩作,焉能得之!顧詩、詞與曲之别,其與文之分界及相互間之關系,餘将别有長文詳之,實非寥寥數語所能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