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關燈
沉浮。

    或曰:修德如何?此宗教家之言也。

    而《易》亦有“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說。

    或曰:修心補相,廣選吉穴如何?此陰陽風鑒家之言也。

    而簡齋則高視而鄙之矣。

    《詩集》卷三十一《遣懷雜詩》二十五首之十雲:“有心積陰德,殊非高士懷。

    而況讀《葬經》,貪鄙尤可哀。

    古有端木叔,六十而散财。

    彼豈真老悖,不念子孫哉?實見身後事,非我所安排。

    宣尼大聖人,晚年伯魚災。

    昭王溺于楚,成康非禍胎。

    看破此機關,浩浩與天偕。

    出門不選日,入廟不持齋。

    陰陽非所忌,仙佛難我绐。

    随雲去處去,随風來處來。

    ”生于彼時,不為物遷,而能獨往獨來,豁達随化,難矣哉,難矣哉,世誠難得其人也! (四)屈子《天問》,後多效之。

    簡齋有詩,變化出沒,或答或論,極耐人思。

    如《詩集》卷八《意有所觸得詩三首》之一雲:“天地湯風輪,三百六十度。

    星墜與木鳴,不能稍回護。

    何況蚩蚩氓,傀儡甯不悟。

    耳目手足間,丹漆膠絲竹。

    汝巧非汝能,汝拙非汝誤。

    茫茫大化中,主之别有故。

    ”或曰:此乃不明科學之理所緻也。

    然世固多高才傺、庸奴位崇者矣。

    故此詩當與其《詩集》卷十四《遣懷》三首之二語相參也。

    詩雲:“才人已嫁邯鄲卒,名士誰當曳落河。

    出世風懷蝴蝶夢,傷心春事鹧鸪歌。

    聰明得福人間少,僥亻幸成名史上多。

    簾外芙蓉好顔色,晚秋寂寞照金波。

    ”頸聯之語雖淺,包攬古今人物,亦已更仆難數矣。

    轉觀前詩。

    茫茫大化中,主之别有故”之結語,是答而不答也。

    又卷四《書懷》四首之一雲:“我不樂此生,忽然生在世;我方樂此生,忽然死又至。

    已死與未生,此味原無二。

    終嫌天地間,多此一番事。

    ”是诘而答之也。

    然思之深沉若此者,最易遁入佛老以求人生之解脫,獨簡齋不為,蓋極重血性之情故也。

    故《詩集》卷七《偶成》四首之一雲:“神仙居空中,日見他人死。

    對之不斷腸,其人非君子。

    冥然但一氣,來往徒清風。

    山河既已改,妻孥複已空。

    惆怅不能已,翻身歸寰中。

    借此煅煉術,巧作逢迎功。

    以彼枯槁後,極此貪戀胸。

    所以偃月堂,昏然李相公。

    ”猶記放翁《詩集》卷三十六有《雜感》十首之四雲:“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頭。

    縱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銅狄更添愁。

    ”彼此皆有情,是其同也。

    顧放翁但添愁而已,故仍不忘學道參禅:而簡齋則進而非難仙人,境界似更高一着矣。

    《詩集》卷三十二《書所見》二首之二更自我表白雲:“形神偶相交,忽然竟有我。

    及其既散時,空雲無一朵。

    來非我有心,去非我有意。

    物物有一生,人人有一世。

    所以達觀人,遊行在空際。

    來共雲卷舒,去随風搖曳。

    不談佛與仙,恐受彼拘系。

    既已說長生,何以悠然逝;既已悟無生,何必又詞費?”因又憶及唐人沈既濟《枕中記》小說,是諷世亦醒世者也。

    後王嗣《管天筆記外編》載有呂翁祠二詩,其一為李賓之詩雲:“舉世空中夢一場,功名無地不黃粱。

    憑君莫向癡人說,說與癡人夢轉長。

    ”又一為端溪王崇善詩雲:“曾聞世有盧生夢,隻恐人傳夢未真。

    一笑乾坤終有歇,呂翁亦是蘿中人!”認為“二詩一順題,一翻案,俱稱妙絕,如香象渡河,徹底截流,他人無複下手處矣”。

    而未及二詩哲理之蘊深。

    王詩語意,前引曲園《齊物詩》首篇亦有之,雖題情不一,而實尚無王詩之醒豁自然也。

     (五)簡齋《詩集》卷十八《苔》詩雲:“白日不到處,青春還自來。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後曲園《春在堂詩編》二《乙己編》有《偶成》雲:“自春徂夏雨還風,芳信都歸冷淡中。

    無奈名花心不死,明知風雨也須紅。

    ”曲園所抒,乃學人才士之心志與毅力也。

    簡齋所喻,易于使人聯想及晚明之鬥方名士,無不“坐頂橋、刻部稿、娶個小”者。

    此可以刺論也。

    又人之不欲自賤自小也。

    縱日不照臨,亦不甘落漠,而欲展其微才,此可以褒論也。

    倘不與神會,又何從而得之! 南宋諸大家,蕭、尤存詩不多,殊難作論,放翁、誠齋、緻能,都各有集。

    緻能溫潤而欠妥貼;放翁詩多重句,甜熟與甜俗之詩,固自不少,但尚不若後人之濫俗與爛熟也;誠齋詩多趣而近俚,輕率與鄙俗之作尤多。

    或有謂誠齋詩實過放翁者,予未敢苟同。

    然諸家詩,佳者全在近體,古詩罕有與前修媲美者。

    放翁對句,巧不可階,多具名言:如卷一《奇陳魯山》:“平生學力所到處,正要如今不動心。

    ”卷二《送苗國器司業》:“萬事不如公論久,諸賢莫與衆心違。

    ”卷五《夜讀了翁遺文有感》:“吾曹自欲期千載,世論何曾待百年。

    ”卷六《甫飯市中小飲呈坐客》雲:“已能自置功名外。

    尚欲相期意氣中。

    ”同卷《自警》雲:“草木欣欣渠得意,乾坤浩浩我何私。

    ”卷八《晝卧》雲:“身外極知皆夢事,世間随處有危機。

    ”卷九《次韻季長見示》雲:“成敗極知無定勢,是非元自要徐觀。

    ”卷十九《思歸》雲:“空無術緻長生藥,那得愁供有限身。

    ”卷十九《晚遊東園》雲:“癡人自作浮生夢,腐骨那須後世名。

    ”卷二十四《閉戶》雲:“安樂本因無事得,功名多忌巧中求。

    ”卷四十九《讀史》雲:“功名多向窮中立,禍患常從巧處生。

    ”卷六十八《進德》雲:“迷時誤認毒為藥,定後始知天勝人。

    ”同卷《一編》雲:“道有廢興何與我,心無愧怍始知天。

    ”又《小疾偶書》雲:“但知元氣為根本,正使長生亦比糠。

    ”卷七十二《秋雨中作》雲:“行道敢希千載上,會心聊付一編中。

    ”卷七十七《寓歎》雲:“達士共知身是患,古人嘗謂死為歸。

    ”卷七十九《書感》雲:“成敗隻堪三歎息,是非終付一胡盧。

    ”五律如卷十六《病中》雲:“忍窮安晚景,留病壓災年。

    ”卷二十三《有感》雲:“身外浮名小,胸中浩氣全。

    ”雖意非己出,而拈合醒目,入人心脾。

    餘于簡齋,有兩聯最所激賞:一為卷三十《留别香亭》六首之五颔聯:“認路莫随風色轉,看花須耐雪中春。

    ”常用以自勵勵人。

    另一則為斷句:“雙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

    ”竊以為“古”字若改為“世”字,内涵更廣,然而真能不受人欺,則誠難乎其難矣。

     唐宋後詩之渾厚者,無過金之元遺山;《論詩絕句》之最具詩情者,亦無過遺山。

    唯元氏為詩好用成句,時參俗語,亦其一病。

    論詩則重剛輕柔,緻遭多人之诘難。

    但如《芳華怨》、《後芳華怨》,則風華绮麗;《天門引》、《蛟龍引》,則豪氣郁勃;《赤壁圖》、《荊棘中杏花》,則長言詠歎,為李、杜、韓、蘇後僅見之七古。

     元人詩多豐緻,微近于薄,其突出之傑士,唯楊鐵崖乎!人奇、事奇、詩文尤奇,非之者目為文妖,守舊者少見多怪之言也。

    或有謂其胎息昌谷者,而其才氣實大為過之。

    鐵崖酒酣,常白歌《鴻門會》樂府,是用昌谷體者也,而人多謂不及謝臯羽。

    姑錄三家暨後之繼作者于後: 《公莫舞歌》(李賀《昌谷集》卷二) “公莫舞歌”者,詠項伯翼蔽劉沛公也。

    會中壯士,灼灼于人,故無複書,且南北樂府,率有歌引。

    賀陋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雲。

     方花古礎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銀罂。

    華筵鼓吹無桐竹,長刀直立割鳴筝。

    橫眉粗錦生紅緯,日炙錦嫣王未醉。

    腰下三看寶光,項莊掉&Omega攔前起。

    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龍子。

    芒賜雲端抱天回,鹹陽王氣清如水。

    鐵樞鐵楗重束關,大旗五丈撞雙鑲。

    漢王今日頒秦印,絕膑刳腸臣不論。

     《鴻門宴》(謝翺《發集》卷五) 天雲屬地汗流宇,杯影龍蛇分漢楚。

    楚人起舞本為楚,中有楚人為漢舞。

    鹈淬光雌不語,楚國孤城泣俘虜。

    他年疽背怒發此,芒砀雲歸作風雨。

    君看楚舞如楚何,楚舞未終聞楚歌。

     《鴻門會》(楊維桢《古樂府》卷一) 天迷關,地迷戶。

    東龍白石西龍雨。

    撞鐘飲酒愁海翻,碧火吹巢雙。

    照天萬古無二烏,殘星破日開天餘。

    座中有客天子氣,左股七十二子連明珠。

    軍聲十萬振屋瓦,拔劍當人面如赭。

    将軍下馬力拔山,氣卷黃河酒中瀉,劍光上天寒彗殘,明朝畫地分河山。

    将軍呼龍将客走,石破青天撞玉鬥。

     《鴻門高》(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一) 鴻門高,高屹屹。

    日光蕩,雲霧塞。

    雙舞劍,三示塊。

    壯士入,目眦折。

    謀臣怒,玉鬥裂。

    網彌天,龍有翼。

    龍一去,難再得。

     《鴻門宴》(林子真) 翳雲埋空日色黃,一龍一蛇閑相将。

    指天有約君莫舞,後入者臣先者王。

    此日鴻門判生死,戰場此日華筵裹。

    漢王若失我為禽,寶無光玉劍起。

    覆卮壯士怒酒醺,芒賜山北愁歸雲。

    一雙玉鬥正飛屑,漢王間道馳至軍。

     按周亮工《閩小紀》卷四《鴻門宴》條雲:“謝臯羽《鴻門宴》一篇,可泣鬼神,楊用修極稱之。

    又有楊廉夫、韓仲村繼作,稍不及也。

    閩中林子真複拟作一首”雲雲,稱其“奇峭可喜,不減廉夫、仲村也。

    ”仲村詩未見。

     又《漁洋詩話》卷上,載其十七叔祖考功季木,有《題項王廟壁》詩,雖非單叙鴻門宴者,而題情實亦近似。

    詩雲:“三章既沛秦川雨,入關更肆阿房炬,漢王真龍項王虎。

    玉三提王不語,鼎上杯羹棄翁姆,項王真龍漢王鼠。

    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龍亦鼠虎亦鼠。

    ”蒙以為推臯羽者雖多,賓之為短句别調可作别論,倘以音韻聲調論,終以老鐵為勝也。

    季木詩意自佳,惜啞而不可誦,漁洋必亦知之,顧語不及此,豈為長者而諱之欤? 鐵崖竹枝,亦獨出當時,雖率意而高爽,非僅夢得之續也。

    讀者不察,以同題而遂一之,誤矣。

     明詩渾而言之,有兩極端:複古者重氣魄,時或流于枵響,模拟乃成優孟衣冠,則前後七子是也。

    創意或成纖巧而浮淺,轉而乃成孤峭而幽深,由公安以至竟陵是已。

     前七子以李何為首,人或各作左右袒,倘以詩風而論,自以李獻吉為宗。

    後七子以李王為首,王學雖博,詩則以李于鱗為主,謝茂秦次之。

    二李,陳黃門等選于鱗詩獨多,而卻推獻吉為“國朝第一”。

    西昆ㄎ扌奢義山,而佳篇甚少,七子師法盛唐,力作甚多,律詩之堂皇豪壯,且有突過前賢者。

    此假古董之所以有時反較真古董之更能賞心動目者也。

     餘最愛獻吉之《出塞》雲:“黃沙(一作河)白草莽蕭蕭,青海銀川殺氣遙。

    關塞豈無秦日月,将軍獨數霍嫖姚。

    往來飲馬時尋窟,弓箭行人日在腰。

    晨發靈州更西望,賀蘭千嶂果雲霄。

    ”“關塞”句,從王龍标“秦時明月漢時關”句化出。

    “漢嫖姚”從少陵“借問大将誰?恐是霍嫖姚”語化出。

    “弓箭”句亦從少陵“車辚辚,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拈出,此夫人之所共知者也。

    然以之綴合成對,氣勢特雄。

    嘗憶趙松雪論詩,見諸陶九成《辍耕錄》卷九。

    謂“作詩用虛字殊不佳,中兩聯填實方好”。

    後黃子實《香石詩話》錄劉随州《長沙過賈誼宅》雲:“三年谪宦此栖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淺,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寞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謂“此詩頗脍炙人口,石評其都是虛字,薄弱不可耐。

    蓋以篇中所用此、惟、獨、空、猶、豈、處、何等虛字,甚輕弱,全靠此等字周旋故也。

    作七律者不可不知此病。

    ”又嘗憶更為脍炙人口之秦韬玉《貧女》詩:“蓬門未識绮羅香,拟良媒亦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将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可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屈悔翁病此詩六句皆平頭;不唯此也,蓋正蹈松雪、石之禁忌。

    紀文達謂詩之“格調太卑”,良有以也。

    顧轉觀獻吉此詩,撼聯用“豈”、“獨”兩虛字為匹對,則如壁立萬仞,壯偉無倫;末聯“更”、“果”兩虛字為呼應、搭配全句,遠矚高瞻,足以開闊襟胸,涵畜浩氣,是又不可一概而論非填實不可也。

     獻吉粗豪,與地、景、情皆切;于鱗莊重,則時或與之離矣。

    《滄溟先生集》卷十有《和吳太常南樓煙雨之作》雲:“南樓迢遞俯丹梯,煙雨蕭條拂檻低。

    越徼層陰千裡合,吳門春樹萬家迷。

    江流欲動帆樯外,山色才分睥睨西。

    一自不齋多暇日,新詩誰與醉同題?”嘉興南湖,登煙雨樓遠眺,縱有望遠鏡,亦見不到山色與江流也。

    南湖有遊艇,焉得帆樯?信口大言,幾同狂瞽。

    即有興會,亦不容縮地移山,變幻其本來面目如此之巨也。

    又卷八《送俞按察之湖廣二首》之一雲:“帷十載使君東,開府還當楚地雄。

    江漢日高天子氣,樓台秋敞大王風。

    重瞻執法臨台象,自許論文見國工。

    有客倘能《鹦鹉賦》,莫令才子歎飄蓬!”錢牧齋《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嘗謂前輩拈此詩撼聯,雲“此當賀陳友諒登極詩也”,則挖苦過甚。

    細按此詩,“大王風”用宋玉《風賦》事,原是本地風光,未嘗不妥。

    惟“天子氣”語誇而失體耳。

    倘以古代分野論,則不唯項王為楚霸,即漢祖亦楚産也。

    則雲“天子氣”者,亦勉強可通。

    全詩于俞按察之贊譽與希冀,則要言直道,而愛才之心,灼然紙上。

    雖有小疵,終是白璧之瑕。

    大約于鱗之才,亦能剛而不能柔也。

    其《杪秋登太華山絕頂》雲:“缥缈真探白帝宮,三峰此日為誰雄?蒼龍半挂秦川雨,石馬長嘶漢苑風。

    地敞中原秋色盡,天開萬裡夕陽空。

    平生突兀看人意,容爾深知造化工。

    ”《皇明詩選》宋轅文評曰:“三四雄秀,結奇傲,特亦可解,但不佳耳。

    ”此蓋對李舒章稱此詩“結意未可解,然亦無傷于體”而言。

    餘以轅文此解為是。

    其所以“不佳”者,一以失比興而近于文之說明,二倘以文意明之,又乏感情色調之長言詠歎也。

    若杜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何嘗不佳,于鱗則非是也。

    此詩首聯亦是空套常語,頸聯則平鋪排比拼湊之。

    僅隻颔聯一聯可取。

    倘作比較,鄙意以為尚不如《送俞按察》之能句句入叩也。

     獻吉《李空同全》集卷六十一《再與何氏書》雲:“百年萬裡,何其層見而疊出也?”又褚人獲《堅瓠七集》卷四《日月乾坤》條雲:“陳白沙(憲章)作詩多用日月,莊孔陽(昶)多用乾坤,時有嘲者雲:‘公甫朝朝吟日月,定山日日弄乾坤。

    ’”按好用此惹大口氣語,實是少陵之偏嗜。

    世所傳誦者,如《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詩颔聯:“萬裡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登高》頸聯:“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春日江村五首》之一颔聯:“乾坤萬裡眼,時序百年心”;《中夜》颔聯雲:“長為萬裡客,有愧百年身”;《投贈哥舒翰開府二十韻》雲:“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送靈州李副使》雲:“血戰乾坤赤,氛迷日月黃”;《登嶽陽樓》颔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頸聯:“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等等,皆是也。

    若分散于各篇,則張皇之詞,如闊、長、大、奔、湧、高、獨、自、波濤、滄海、風雨、鬼神之類,觸目皆是;百年、萬裡、乾坤、日月,更無論已。

    前引牧齋書記海陵生嘗借于鱗語為《漫興》戲之曰:“萬裡江湖回,浮雲處處新。

    論詩悲落日,把酒歎風塵。

    秋色眼前滿,中原萬裡頻。

    乾坤吾輩在,《白雪》誤斯人。

    ”倘易末聯為“乾坤真闊大,詩聖獨留神!”轉以加諸少陵,亦未嘗不合也。

    竊謂詞語之多複而少變,自是詩家一病,但亦當看其如何處置耳。

    即以“日月”、“乾坤”而論,如張世南《遊宦記聞》卷二載宋初岷山焦夫子一聯雲:“兩輪日月磨興廢,一合乾坤夾是非。

    ”脫盡窠臼,意味殊深,又豈可厚非哉! 唐後論詩者,以詩似太白者,有三人焉,即宋之郭祥正(功甫),明之高啟(青丘),清之黃景仁(仲則)也。

    以餘觀之,實皆不類: 相傳功甫母夢李白而生功甫,其詩初為荊公、聖俞所賞,聖俞嘗曰:“天才如此,真太白後生也。

    ”因作《采石月贈郭功甫》雲:“采石月下訪谪仙,夜披錦袍坐釣船。

    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船。

    不應暴落饑蛟涎,便當騎魚上青天。

    青山有家人謾傳,卻來人間知幾年。

    在昔孰識汾陽王,納官贳死義難忘。

    今觀郭裔奇俊郎,眉目真似攻文章。

    死生往複猶康莊,樹穴探環知姓羊。

    ”詩見《梅堯臣集》卷二十四。

    同時潘清逸亦有詩戲之,有“盡怪阿戎從幼異,人疑太白是前生”之句。

    夢寐荒唐,詩人狡狯,一時興到,語豈能征。

    功甫詩造語雖豪,而着力過猛,故《彥周詩話》嘗記黃山谷戲谑之曰:“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王直方詩話》又記東坡謂其詩有“十分”,乃“七分來是讀,三分來是詩”也。

    《複齋漫錄》又記張芸叟評其詩,“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終日揖遜,求其适口者少矣。

    ”是于太白之飄逸自然,差之遠矣。

    倘雲于茲可見明七子之先聲,似反更見承遞之迹也。

     人以青丘為明代第一詩人者夥矣。

    又以後之神似太白者,無有及乎青丘者也。

    青丘自是天姿穎發,且巧于仿效,而自身之面目則猶未成長定型也。

    《四庫提要》、《明詩别裁》皆有見于此,可不必多贅。

    要之,其詩縱有模拟青蓮處,實與青蓮未可等同一體者也。

     目仲則為清之李白者尤不勝數。

    考其由來,一為乾隆三十六年辛卯(一七七一),詩人二十三歲,朱竹君為安徽學政,于冬十二月偕諸名士遊采石,仲則有《太白墓》詩。

    開端即雲:“束發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再則雲:“我所師者非公誰”,末複雲:“死當埋我茲山麓”。

    既仰慕師法如此,為詩甯不一步一趨乎?而不明詩人本意,但抒異代同心之感,吊太白實乃自傷,有如溫飛卿《遇陳琳墓》之微意也。

    二為次年三月上巳,為會于采石之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仲則年最少而詩則首選,一時傳鈔競寫,而此詩恰又與太白情事相關,遂更易與之拈合并語。

    三為詩人卒後,其友洪北江為《行狀》,一則曰:“自湖南歸,詩益奇肆,見者以為谪仙人複出也。

    ”再則曰:“複始稍稍變其體,為王、李、高、岑,為宋元諸君子,又為楊誠齋,卒其所詣,與青蓮最近。

    ”其他友人如吳蘭修、左輔暨《武進陽湖合志》、《清史列傳》,遂皆從而裁剪之,後遂更有多人迳稱其“詩學李白”、“詩似李白”矣。

    竟乃“雙眼自将秋水洗”之袁簡齋,于《仿元遺山論詩》亦稱“中有黃滔今李白”;後于《哭黃仲則》之《序》中始改語“七古絕似太白”。

    實則仲則之詩,雖有胎息太白處,而個人風調之獨具,未嘗有與同聲共氣者也。

    世之論者,不以耳代目,沉浸其中而有神會者,其唯張南山《國朝詩人征略》(卷三十九)乎!南山雖其太白樓賦詩事迹,而絕不将其詩風與太白牽連,倘無慧眼卓識者豈能為之乎哉! 善為力者當能使重若輕,而不在聲嘶力竭之叫嚣麼喝也。

    藝之為德也亦若是。

    倘論書,顔筋柳骨,不抵北海之健體;而如象之北海,又焉得如龍之右軍?論詩,《冷齋夜話》嘗記盛學士次仲、孔舍人平仲同在館中雪夜論詩,平仲曰:當作不經人道語,曰:“斜拖阙角龍千丈,淡抹牆腰月半。

    ”坐客皆稱絕。

    次仲曰:句甚佳,惜其未大。

    乃曰:“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

    ”平仲乃服其工。

    其實非唯大與不大之别,蓋乃是着力不着力之故耳。

    但如《西清詩話》卷中記王文穆欽若未第時,以屏間“龍帶晚煙離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陽”一聯,時章聖以壽王尹開封府徑過其舍,見而大加賞愛,以“此語落落有貴氣”,其後竟以此信任頗專而緻位上相雲。

    倘以詩聯而論,與平仲所作,原相仿佛,亦嫌着力太甚也。

    舉輕若重,與郭功甫、李于鱗等耳。

    王聯之受賞于上,特上之所好在是耳,絕非其詩聯之有富貴氣而遂能緻身富貴也。

     大賈深藏若虛,大貴輕裘緩帶,從不以排場喝道赫人也。

    宋人筆記及詩話,多載晏元獻論富貴詩,以江為“吟登蕭寺旃檀閣,醉倚王家玳瑁筵”非貴族;“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乃乞兒相;“老覺腰金重,慵便玉枕涼”亦未是富貴語。

    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善言富貴。

    蓋言富貴,不及金玉錦繡,惟說氣象,故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為重,每語人曰:“窮人家有此景否?”以上撮摘各家記載,大要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