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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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打交道,那“後會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說。

    常遇春又再拜謝。

     周芷若向張無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飽飯,免得老道爺操心。

    ”張無忌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多謝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沒幾天飯可吃了。

    ”張三豐心下黯然,舉起袍袖,給他擦去了腮邊流下來的眼淚。

    周芷若驚道:“甚麼?你……你……”張三豐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後走上正途,千萬别陷入邪魔才好。

    ” 周芷若道:“是。

    可是這位小相公,為甚麼說沒幾天飯好吃了?”張三豐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廣大,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總能化解罷?”張三豐道:“是!”可是伸在張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意思是說他毒重難愈,隻是不讓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見他搖手,吃了一驚,說道:“小人内傷不輕,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何不便和這位小爺同去?”張三豐搖頭道:“他寒毒散入髒腑,非尋常藥物可治,隻能……隻能慢慢化解。

    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張三豐一怔之下,猛地裡想起了一人,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蝶谷醫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來老道長也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

    “張三豐心下好生躊躇:”素聞這‘蝶谷醫仙’胡青牛雖然醫道高明之極,卻是魔教中人,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隻要魔教中人患病,他盡心竭力的醫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黃金萬兩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顧。

    因此又有一個外号叫作‘見死不救’。

    既是此人,甯可讓無忌毒發身亡,也決不容他陷身魔教。

    “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說道:“張真人,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治病,但張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師伯非破例不可。

    他若當真不肯動手,小人決不和他幹休。

    ”張三豐道:“這位胡先生醫術如神,我是聽到過的,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實非尋常……”常遇春大聲道:“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個死,又有甚麼可擔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極,心中想到甚麼,便說了出來。

    張三豐聽到“左右也是個死”六個字,心頭一震,暗想:“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命,隻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膽相照,自來信人不疑,這常遇春顯然是個重義漢子,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萬分的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這個我是明白的。

    自來邪正不并立,張真人是當今大宗師,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師伯脾氣古怪,見到張真人後說不定禮貌不周,雙方反而弄僵。

    這位張兄弟隻好由我帶去,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

    這樣罷,我送了張兄弟去胡師伯那裡,請他慢慢醫治,小人便上武當山來,作個抵押。

    張兄弟若有甚麼失閃,張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張三豐啞然失笑,心想無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當山來,我卻又到何處去找你?但眼下無忌毒入膏肓,當真“左右也是個死”,生死之際,須得當機立斷,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

    可是咱們話說明在先,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

    ”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詭秘,若是一給糾纏上身,陰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後患,張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張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

    一切遵照吩咐便是。

    ”張三豐道:“你替我好好照顧無忌,倘若他體内陰毒終于得能除去,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

    你自己先來抵押,卻是不必了。

    ”常遇春道:“小人必當盡力而為。

    ”張三豐道:“那麼這個小姑娘,便由我帶上武當山去,另行設法安置。

    ”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樹下用刀掘了個土坑,将周公子屍身上的衣服除得一絲不挂,這才埋葬,跪在墳前,拜了幾拜。

    原來“裸葬”乃明教的規矩,以每人出世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

    張三豐不知其禮,隻覺得這些人行事處處透着邪門詭異。

     次日天明,張三豐攜同周芷若,與常遇春、張無忌分手。

    張無忌自父母死後,視張三豐如親祖父一般,見他忽然離去,不由得淚如泉湧。

    張三豐溫言道:“無忌,你病好之後,常大哥便帶你回武當山,乖孩子,分别數月,不用悲傷。

    ”張無忌手足動彈不得,眼淚仍是不斷的流将下來。

     周芷若回上船去,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淚,對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這才回到岸上。

    張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西去,隻見周芷若不斷回頭揚手,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後,這才不見。

    他霎時間隻覺孤單凄涼,難過無比,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常遇春皺眉道:“張兄弟,你今年幾歲?”張無忌哽咽道:“十二歲”常遇春道:“好啊,十二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醜麼?我在十二歲上,已不知挨過幾百頓好打,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

    男子漢大丈夫,隻流鮮血不流眼淚。

    你再妞兒般的哭個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張無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師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

    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還你十拳。

    ”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說道:“好兄弟,好兄弟,這才是有骨氣的男子漢。

    你這麼厲害,我是不敢打你的。

    ”張無忌道:“我動也不會動,你為甚麼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師父學好了武功,這武當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麼?”張無忌波的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兇惡,倒也不是壞人。

     當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漢口,到了漢口後另換長江江船,沿江東下。

    那蝶谷醫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

    長江自漢口到九江,流向東南,到九江後,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

    兩年之前,張無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時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蓮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雙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東下求醫,其間苦樂,實在天壤之别。

    隻是生怕常遇春發怒,心中雖然傷感,卻也不敢流淚。

    其時身上張三豐所點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發作時痛楚難當,他咬牙強忍,隻咬得上下口唇傷痕斑斑,而且陰寒侵襲,日甚一日。

    到得集慶下遊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輛大車,向北進發,數日間到了鳳陽以東的明光。

    常遇春知道這位胡師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離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餘裡地,便打發大車回去,将張無忌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隻道這二十餘裡路轉眼即至,豈知他身上中番僧的兩記陰掌,内傷着實不輕,隻走出裡許,便全身筋骨酸痛,氣喘籲籲的步履為艱。

    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道:“常大哥,讓我自己走罷,你别累壞了身子。

    ”常遇春焦躁起來,怒道:“我平時一口氣走一百裡路,也半點不累,難道那兩個賊和尚打了我兩掌,便叫我寸步難行?”他賭氣加快腳步,奮力而行。

    但他内傷本就沉重,再這般心躁氣浮的勉強用力,隻走出數十丈,便覺四肢百骸的骨節都要散開一般,他兀自不服氣,既不肯放下張無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來越是難走。

    挨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将張無忌放下地來,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

    他懷中帶着些張無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着吃了。

    常遇春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要趕路。

    張無忌極力相勸,說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

    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趕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氣,隻得依了。

    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的寒毒又發作起來,劇顫不止。

    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兵刃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哪裡走?”“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

    ”“這一次可不能再讓這賊秃走了。

    ”跟着腳步聲響,幾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

    張無忌低聲道:“似乎不是沖着咱們而來。

    ”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後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隻見七八個人圍着一個人相鬥,中間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無法近身。

    鬥了一陣,衆人漸漸移近。

    不久一輪眉月從雲中鑽出,清光瀉地,隻見中間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個四十來歲的高瘦和尚。

    圍攻他的衆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共是八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禅杖,一執戎刀,禅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帶得林中落葉四散飛舞。

    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

    一個矮小漢子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白衣和尚的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是極盡靈動輕捷。

    酣鬥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半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

    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紀曉芙。

    張無忌初見八個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個和尚能突圍而走,這時認出紀曉芙之後,心想那和尚和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助紀曉芙一邊了。

    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金項圈,事後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卻也甚是感激。

    張無忌見那被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虛虛實實,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等雖然人多,卻久鬥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隻見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跟着便是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白衣和尚射去。

    這麼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支持。

    那持劍的長須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幹麼?你把白龜壽交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張無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說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的來由,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鷹教争鬥不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迹。

    他心道:“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中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被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說跟他頗有淵源,便是毫無幹連,也不能見死不救。

    ”那長須道人道:“甚麼見死不救?我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隻是向他打聽一個人。

    ”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僧人顯然是少林派的。

    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驕傲,又是傷心,暗想:”我媽雖已去世兩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

    “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準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

    本來彭和尚須低頭彎腰、或是向前撲跌,要不然就使鐵闆橋仰身,使飛刀在胸前掠過,但這時地下六般兵刃一齊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張無忌心頭一驚,隻見彭和尚突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長須道人的長劍已分向他腿上擊到。

    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禅杖上一格,借着這股力道,身子飛出了兩丈。

    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餘人怒叫追去,隻見彭和尚足下一個踉跄,險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圍住了。

    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勢如瘋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隻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拚了。

    ”那長須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尾鈎暗器,轉眼便要毒發身亡。

    ”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

    非救他不可!”他雖身負重傷,仍想沖出去救人,當下猛吸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将出去。

    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步跨得又大,登時牽動胸口内傷,痛得幾乎要昏暈過去。

    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發身亡。

    常遇春強忍疼痛,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邊。

     那長須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

    ”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拍拍兩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

    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

    那長須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将白龜壽藏在何處?”七人同時圍上去察看。

    忽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