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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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張三豐心中,也是思如浪濤。

    張無忌忽道:“太師父,你不用難過,孩兒死了之後,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那也好得很。

    ”張三豐道:“你别這麼說,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

    ”張無忌道:“我本來想,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功,去說給俞三伯聽,那便好了。

    ”張三豐道:“為甚麼?”張無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練武當、少林兩派神功,治好手足殘疾。

    ” 張三豐歎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内功再強,也是治不好的。

    ”心想:“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卻想着要去療治岱岩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确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

    ”正想誇獎他幾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爺便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無情。

    ”這聲音從波浪中傳來,入耳清晰,顯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

    張三豐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子?”擡起頭來,隻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劃來,凝目瞧時,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個虬髯大漢,雙手操槳急劃,艙中坐着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後面一艘船身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

    衆武官拿起船闆,幫同劃水。

    那虬髯大漢膂力奇大,雙槳一扳,小船便急沖丈餘,但後面船上畢竟人多,兩船相距越來越近。

    過不多時,衆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向那大漢射去。

    但聽得羽箭破空,嗚嗚聲響。

    張三豐心想:“原來他們是要那虬髯大漢留下孩子。

    ”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當下便想出手相救。

    隻見那大漢左手劃船,右手舉起木槳,将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甚是迅捷。

    張三豐心道:“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見羽箭亂飛,早已吓得手酸足軟,拚命将船劃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過去?顫聲道:“老……老道爺……,你……你說笑話了。

    ”張三豐見情勢緊急,奪過艄公的橹來,在水中扳了兩下,渡船便橫過船頭,向着來船迎去。

    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

    那虬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時,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手中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時不動。

    後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

    那虬髯大漢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奮力抵禦。

     張三豐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兇傷人!”急速扳橹,将渡船搖近,跟着身子縱起,大袖飄飄,從空中撲向小船。

    兩名蒙古武官嗖嗖兩箭,向他射來。

    張三豐袍袖揮動,兩枝羽箭遠遠飛了出去,雙足一踏上船闆,左掌揮出,登時兩名番僧摔出丈許,撲通、撲通兩聲,跌入了江中,衆武官見他猶似飛将軍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将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無不驚懼。

    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幹甚麼?”張三豐罵道:“狗鞑子!又來行兇作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罷!”那武官道:“你可知這人是誰?那是袁州魔教反賊的餘孽,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 張三豐聽到“袁州魔教反賊”六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轉頭問那虬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那虬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淚,說道:“小主公……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

    ”這一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張三豐心下更驚,道:“這是周子旺的郎君麼?”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命也不要了。

    ”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屍身,向那武官撲去。

    可是他身上本已負傷,肩背上的兩枝長箭又未拔下,而且箭頭有毒,身剛縱起,口中“嘿”的一聲,便摔在船艙闆上。

     那小女孩撲在船艙的一具男屍之上,隻是哭叫:“爹爹!爹爹!”張三豐瞧那具屍身的裝束,當是操舟的船夫。

    張三豐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件閑事不管也罷。

    可是既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

    ”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餘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罷!”那武官道:“不成,非将兩人的首級斬下不可。

    ”張三豐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甚麼來橫加插手?”張三豐微微一笑,說道:“你理我是誰?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 那武官使個眼色,說道:“道長道号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張三豐尚未回答,兩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他肩頭猛劈下來。

    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實是無處閃避。

    張三豐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略轉之下,已面向左舷,兩刀登時砍空。

    他雙掌起處,已托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罷!”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砰砰兩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揮灑如意。

    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張三豐袍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鞑子!“衆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不能呼吸。

    張三豐袍袖一停,衆人面色慘白,齊聲驚呼,争先恐後的躍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劃而去。

    張三豐取出丹藥,喂入那虬髯大漢口中,将小舟劃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過船,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屍身,一手抱着女孩,輕輕一縱,便上了渡船。

    張三豐暗暗點頭:”這人身受重傷,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個鐵铮铮的好漢子。

    我這番出手雖然冒失,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

    “當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漢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藥。

    那女孩望着父親的屍身随小船漂走,隻是哭泣,那虬髯大漢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來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爺相救,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

    “張三豐心想:”眼下無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這漢子卻是欽犯,我要照顧兩人,隻怕難以周全。

    “取出三兩銀子交給艄公,說道:”艄公大哥,煩你順水東下,過了仙人渡,送我們到太平店投宿。

    “那艄公見他将蒙古衆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萬分敬畏,何況又給了這麼多銀子,當下連聲答應,搖着船沿江東去。

    那大漢在艙闆上跪下磕頭,說道:”老道爺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

    “張三豐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須有此大禮。

    “碰他手掌,但覺觸手冰冷,微微一驚,問道:”常英雄可還受了内傷麼?“常遇春道:”小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途中與鞑子派來追捕的魔爪接戰四次,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兩掌。

    “張三豐搭他脈搏,但覺跳動微弱,再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更是駭然,隻見他中掌處腫起寸許,受傷着實不輕。

    換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裡奔波,力拒強敵,當真英雄了得。

    當下命他不可說話,在艙中安卧靜養。

    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着雙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顔秀麗,十足是個絕色的美人胎子,坐着隻是垂淚。

    張三豐見她楚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

    “張三豐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

    “問道:”你家住在哪裡?家中還有誰?咱們會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

    “周芷若垂淚道:”我就跟爹爹兩個住在船上,再沒……再沒别的人了。

    “張三豐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說道:”老道爺武功高強,小人生平從來沒有見過。

    不敢請教老道爺法号?“張三豐微笑道:”老道張三豐。

    “常遇春”啊“的一聲,翻身坐起,大聲道:”老道爺原來是武當山張真人,難怪神功蓋世。

    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長。

    “張三豐微笑道:”老道不過多活了幾歲,甚麼仙不仙的。

    常英雄快請卧倒,不可裂了箭創。

    “他見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風飒飒,對他甚是喜愛,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願深談,便淡淡的道:”你受傷不輕,别多說話。

    “ 張三豐生性豁達,于正邪兩途,原無多大偏見,當日曾對張翠山說道:“正邪兩字,原本難分。

    正派中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

    ”又說天鷹教主殷天正雖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這個朋友。

    可是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正問罪複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于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為帝,國号稱”周“,不久為元軍撲滅,周子旺被擒斬首。

    彌勒宗和天魔教雖非一派,但同為”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

    張三豐今日相救常遇春,隻是激于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實在是大違本願。

    這晚二更時分才到太平店。

    張三豐吩咐那船離鎮遠遠的停泊。

    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煮了飯菜,開在艙中小幾之上,雞、肉、魚、蔬,一共煮四大碗。

    張三豐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卻給無忌喂食。

    常遇春問起原由,張三豐說他寒毒侵入髒腑,是以點了他各處穴道,暫保性命。

    張無忌心中難過,竟是食不下咽,張三豐再喂時,他搖搖頭,不肯再吃了。

    周芷若從張三豐手中接過碗筷,道:”道長,你先吃飯罷,我來喂這位小相公。

    “張無忌道:”我飽啦,不要吃了。

    “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長心裡不快,他也吃不下飯,豈不是害得他肚餓了?“張無忌心想不錯,當周芷若将飯送到嘴邊時,張口便吃了。

    周芷若将魚骨雞骨細心剔除幹淨,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張無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飯都吃光了。

    張三豐心中稍慰,又想:”無忌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這般病重,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常遇春不動魚肉,隻是将碗青菜吃了個精光,雖在重傷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飯。

    張三豐不忌葷腥,見他食量甚豪,便勸他多吃雞肉。

    常遇春道:”張真人,小人拜菩薩的,不吃葷。

    “張三豐道:”啊,老道倒忘了。

    “這才想起,魔教中人規矩極嚴,戒食葷腥,自唐朝以來,即是如此。

    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當時官民稱之為”食菜事魔教。

    “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兩大規律,傳之已達數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對魔教誅殺極嚴,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雖然吃素,卻對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不敢洩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曆,自也不用相瞞。

    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們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說我們是妖魔鬼怪。

    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來曆,還是出手相救,這番恩德,當真不知如何報答。

    ” 張三豐于魔教的來曆略有所聞,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稱之為“明尊”。

    該教于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當時稱之“摩尼教”,又稱“大雲光明教”,教徒自稱“明教”,旁人卻稱之為魔教,他微一沉吟,說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長,豪傑短啦,幹脆叫我遇春得了。

    ”張三豐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歲數?”常遇春道:“我剛好二十歲。

    ” 張三豐見他雖然濃髯滿腮,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是以有此一問,于是點頭道:“你不過剛長大成人,雖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頭,一點也沒遲了。

    我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勸你,盼你不要見怪。

    ”常遇春道:“老道爺見教,小人怎敢見怪?”張三豐道:“好!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棄了邪教。

    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兒宋遠橋收你為徒。

    日後你行走江湖,揚眉吐氣,誰也不敢輕視于你。

    ”宋遠橋是七俠之首,名震天下,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

    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揀選甚嚴,若非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無一不佳,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

    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聽早已皺起眉頭,竟蒙張三豐垂青,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于學武之人而言,實是難得之極的莫大福緣。

    豈知常遇春朗聲道:“小人家蒙張真人瞧得起,實是感激之極,但小人身屬明教,終身不敢背教。

    ”張三豐又勸了幾句,常遇春堅決不從。

    張三豐見他執迷不悟,不由得搖頭歎息,說道:“這個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長放心,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

    ”張三豐道:“好!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

    常春道:”真不知我們如何罪大惡極,給人家這麼瞧不起,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獸一般。

    好,老道長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 張三豐将張無忌抱在手裡,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别過了。

    ”他實在不願與魔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