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二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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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二橋春 假相如巧騙老王孫 活雲華終配真才士 黃卷無靈,紅顔薄命,從來缺陷難全。

    卻賴如掾彩筆,譜作團圓。

    縱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濃豔。

    休扼腕,不信佳人,偏無福份邀天。

     右調《戀芳春》 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

    然二者相須之殷,往往相遇之疏。

    絕代嬌娃偏遇着庸夫村漢,風流文士偏不遇豔質芳姿。

    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

    即如謝幼輿遇了沒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齒;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兒夫,終身飲恨,每作詩詞必多斷腸之句,豈不是從來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莺莺,偏又亂之而不能終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見而不可得;王嬌娘既遇了申生,兩邊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婦,似這般決裂分離,又使千百世後讀書者代他惋惜。

    這些往事不堪盡述,如今待在下說一個不折齒的謝幼輿,不斷腸的朱淑真,不負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嬌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補從來缺陷。

    這樁佳話其實足動人聽。

     話說元武宗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鄉紳,姓陶名尚志,号隐齋,甲科出身,曆任至福建按察司,隻因居官清介,不合時宜,遂罷職歸家。

    中年無子,隻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

    生得美麗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詩詞翰墨,無所不通。

    陶公與夫人柳氏愛之如寶,不肯輕易許人,必要才貌和她相當的方與議婚,因此遲遲未得佳配。

    陶公性一愛清幽,于住宅之後起建園亭一所,以為遊詠之地。

    内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澗流泉,依仿西湖景緻。

    又于池上築造雙橋,分列東西,以當西湖六橋之二。

    因名其園,曰雙虹圃,取雙橋落彩虹之意。

    這園中景緻,真個可羨。

    正是: 碧水遙看近若空,雙橋橫梗似雙虹。

     雲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參差在鏡中。

     陶公日常遊詠其中,逍遙自得。

     時值春光明媚,正與夫人、小姐同在園中遊賞,隻見管門的家人持帖進禀道:“有武康縣黃相公求見。

    ”陶公接帖看時,見寫着年侄黃琮名字,便道:“來得好,我正想他。

    ”夫人問道:“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黃有章之子,表字黃蒼文。

    當黃年兄去世之時,此子尚幼。

    今已長成,讀書人泮。

    甚有文譽。

     我向聞其名,未曾會面。

    今來拜谒,須索留款。

    ”夫人聽說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園中來,先攜着小姐人内去了。

    陶公即出至前廳,叫請黃相公相見。

    隻見那黃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樣? 豐神隽上,态度安閑。

    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懷。

    昔日叨陪鯉對,美哉玉樹臨風;今茲趨托龍門,允矣芳蘭竟體。

    不異潘郎擲果返,恍疑洗馬渡江來。

     陶公見他人物俊雅,滿心歡喜,慌忙降階而迎。

    相見禮畢,動問寒暄,黃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茕茕無依。

    久仰老年伯高風,隻因帶水之隔,不得時親杖履。

    今遊學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

    ”陶公道:“老夫與令先尊夙稱契厚,不意中道棄捐。

    今見賢侄,如見故人。

    賢侄天資穎妙,老夫素所欽仰。

    今更不恥下問,足見虛懷。

    ”黃生道:“小侄初到,舍館未定,不識此處附近可有讀書之所?必得密迩高齋,以便朝夕趨侍。

    ”陶公道:“賢侄不必别尋寓所,老夫有一小園,頗稱幽雅,盡可讀書。

    數日前本地木鄉宦之子木長生,因今歲是大比之年,欲假園中肄業,老夫已許諾。

    今得賢侄到來同坐,更不寂寞。

    但簡亵嘉賓,幸勿見罪。

    ”黃生謝道:“多蒙厚意,隻是攪擾不當。

    ”陶公便命家人引着黃家老蒼頭搬取行李去園中安頓,一面即置酒園中,邀黃生飲宴。

    黃生來至園中,陶公攜着他到處遊覽。

    黃生稱贊道:“佳園勝緻畢備,足見老年伯胸中丘壑。

    ”陶公指着雙橋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橋,自東橋一邊,賢侄與木兄作寓。

    西橋一邊,老夫自坐。

    但老荊與小女常欲出來遊賞,恐有不便,當插竹編籬以間之。

    ”黃生道:“如此最妙。

    ”說話間,家人禀酒席已完,陶公請黃生人席。

    黃生遜讓了一回,然後就坐。

    飲酒中間,陶公問他曾畢姻否,黃生答說尚未婚娶。

     陶公叩以詩詞文藝,黃生因在父執之前,不敢矜露才華,隻略略應對而已。

    宴罷,陶公便留黃生宿于園内。

    次日即命園公于雙橋中間編籬遮隔,分作兩下。

    隻留一小小角門,以通往來。

    黃生自于東邊亭子上做了書室,安坐讀書。

     不一日,隻見陶公同着一個方巾闊服的醜漢到亭子上來,黃生慌忙迎接。

    叙禮畢,陶公指着那人對黃生道:“此位便是木長生兄。

    ”黃生拱手道:“久仰大名。

    ”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賤柬,異日尚容專拜。

    ”陶公道:“二位既為同學,不必拘此客套。

    今日叙過,便須互相砥志。

    老夫早晚當來捧讀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

    ”因指着一個小閣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處下榻可也。

    ”說罷,作别去了。

    二人别過陶公,重複叙坐。

     黃生看那木生面龐醜陋,氣質粗疏,談吐之間又甚俚鄙,曉得他是個膏粱子弟,挂名讀書的。

    正是: 面目既可憎,語言又無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臢氣。

     原來那木長生名喚一元,是本學秀才。

    其父叫做木采,現任江西南贛兵道,最是貪橫。

    一元倚仗父勢,夤緣入學,其萛一竅未通。

    向因父親作宦在外,未曾與他聯姻。

    他聞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親,卻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動人,故借讀書為名,假寓園中,希圖人腳。

    不想先有一個俊俏書生在那裡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樂。

    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發着急。

    當下木家仆人自把書集等物安放小閣中,一元别卻黃生,自去閣内安歇。

     過了一日,一元到黃生齋頭閑耍,隻見白粉壁上有詩一首,墨迹未乾,道是: 時時竹裡見紅泉,殊勝昆明鑿漢年。

     織女橋邊烏鵲起,懸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絕題雙虹圃一元看了,問是何人所作。

    黃生道:“是小弟适間随筆寫的,不足寓目。

    ”一元極口贊歎,便把來念了又念,牢牢記熟。

    回到閣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黃蒼文,才調又對他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方才這詩,陶公尚未見,待我抄他的去送與陶公看,隻說是我做的。

    陶公若愛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時央媒說親便有望了。

    ”又想道:“他做的詩,我怎好抄得?”卻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難道我便抄他不得?隻是他萬一也寫去與陶公看,卻怎麼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見了他的詩,問起我來,我隻認定自己做的,倒說他是抄襲便了。

    “算計已定,取幅花箋依樣寫成,後書”通家侄木一元錄呈隐翁老先生教政。

    ”寫畢,随即袖了,步至角門邊,欲待叩門而入,卻恐黃生知覺,乃轉身走出園門,折到大門首,正值陶公送客出來。

    一元等他送過了客,随後趨進。

    陶公見了,相揖就坐。

    問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請教。

    今日必有佳篇見示。

    ”一元道:“谫劣下才,專望大誨。

    适偶成一小詩,敢以呈醜,唯求斧政。

    ”袖中取出詩箋,陶公接來看了,大贊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設,但恐小園不足當此隆譽。

    ”因問:“敝年侄黃蒼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謊道:“黃兄制作雖未請教,然此兄最是虛心。

    自己苦吟不成,見了拙詠,便将吟藁塗落,更不錄出,說道:‘兄做就如我做了。

    ’竟把拙詠寫在壁上,不住地吟詠。

    這等虛心朋友,其實難得。

    ”陶公道:“黃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見尊詠太佳,故擱筆耳。

    雖然如此,老夫畢竟要他自做一首。

    ”說罷,便同着一元步入後園,徑至黃生齋中。

    相見畢,看壁上時,果然寫着這首詩。

    陶公道:“賢侄大才,何不自著佳詠,卻隻抄錄他人之語?”黃生聽了,隻道說他抄集唐人詩句,乃遜謝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襲掩拙。

    ”陶公見說,信道他是抄襲一元的,乃笑道:“下次還須自做為妙。

    言訖,作别而去。

    一元暗喜道:“這番兩家錯認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

    ”便對黃生道:“适間陶公雖說自做為妙,然自做不若集唐之難。

    把唐人詩東拆一句,西拆一句,湊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是不容易。

     吾兄可再集得一首麼?”黃生道:“這何難,待小弟再集一首請教。

    ”遂展紙揮毫,又題一絕道: 閑雲潭影日悠悠,别有仙人洞壑幽。

     舊識平一陽一佳麗地,何如得睹此風流。

     右集唐一絕再題雙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贊歎,便取來貼在壁上。

    黃生道:“不要貼罷,陶年伯不喜集唐詩。

    他才說得過,我又寫來粘貼,隻道我不虛心。

    ”一元道:“尊詠絕佳,但貼不妨。

    ”黃生見一元要貼,不好揭落得,隻得由他貼着。

    一元回至閣中,又依樣錄出,後寫自己名字。

    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與陶公。

    陶公見了,又大加稱賞。

    卻怪黃生為何獨無吟詠,因即步至黃生書室,欲觀其所作。

    相見了,未及開言,卻見壁上又粘着此詩,暗想道:“此人空負才名,如何隻抄别人的詩,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悅,口中更不複說,隻淡淡說了幾句閑話,踱進去了。

    一元這兩番脫騙,神出鬼沒,正是: 掉謊脫空為妙計,隻将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為奇,反說人抄真怪異。

     一元此時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說親,恐再遲延,露出馬腳。

    卻又想道:“向慕小姐美貌,隻是未經目睹。

    前聞園公說,她常要來園中遊賞,故編籬遮隔,為何我來了這幾時,并不見她出來?我今隻到橋上探望,倘若有緣,自然相遇。

    ”自此,時常立在東橋探望西橋動靜。

     原來小姐連日因母親有恙,侍奉湯藥,無暇窺園。

    這一日,夫人病愈,小姐得暇,同了侍兒拾翠,來至園中閑步。

    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貼意的侍兒,才貌雖不及小姐,卻也識字知書,形容端雅。

    當下随着小姐步至橋邊,東瞻西眺,看那繁花競秀,百卉争妍。

    不想一元此時正立在東邊橋上,望見西橋兩個美人臨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門邊,舒頭探腦地看。

    拾翠眼快,早已瞧見,忙叫小姐道:“那邊有人偷看我們。

    ”小姐擡起頭來,隻見一個醜漢在那裡窺觑,連忙轉身,攜着拾翠一同進去了。

    正是: 未與子都逢,那許狂且觇。

     卻步轉身回,橋空人不見。

     一元既見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虛傳。

    便是那侍兒也十分标緻。

    我若娶了小姐,連這侍兒也是我的了。

    ”随即回家,央了媒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