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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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裡至今還保存着那隻粉紅色的貝殼;面包餡裡夾一片熏魚片,吃起來還是那種味道;家鄉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

    在兩個朋友面前重又出現那一張張練習簿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紫色草體字,他們每一個人都單獨收到了一些。

    這些信洋溢着一個久病痊愈者那樣的振奮精神,們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自個兒也沒有覺察到,它們漸漸變成了一首首灰心喪氣的田園詩。

    冬天的晚上,每當壁爐裡的湯鍋咝咝冒氣時,老頭兒就不禁懷念起馬孔多書店後面暖融融的小房間,懷念起陽光照射下沙沙作響的灰蒙蒙的杏樹葉叢,懷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正象他在馬孔多的時候那樣,曾緬懷家鄉壁爐裡嗤嗤冒氣的湯鍋,街上咖啡豆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飛來飛去的百靈鳥。

    這兩種懷舊病猶如兩面彼此對立着的鏡子,相互映照,折磨着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種心馳神往的幻想。

    于是他勸朋友們離開馬孔多,勸他們忘掉他給他們說過的關于世界和人類感情的一切看法,唾棄賀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羅馬詩人及諷刺家)的學說,告誡他們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永遠記住:過去是虛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複返了,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也隻是一種過眼煙雲似的感情。

    阿爾伐羅第一個聽從老頭兒的勸告離開馬孔多,他賣掉了一切東西,甚至把他家院子裡那隻馴養來戲弄路人的美洲豹都賣了,才為自己購得一張沒有終點站的通票。

    不久他便從中間站上寄來一些标滿驚歎号的明信片,描述了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瞬息情景,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丢置腦後的長詩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種植園裡若隐若現;駿馬在肯塔基*綠色草原上奔馳;亞利桑那*的夕陽照着一對希臘情人,還有一個穿紅絨線衣、用水彩描繪密執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揮動着畫筆——在這種招呼中,并沒有告别,而隻有希望,因為姑娘并不知道這輛列車将一去不複返。

    過了一些日子,一個星期六,阿爾豐索和傑爾曼也走了,他們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來,但是從此誰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離開之後過了一年,他的朋友中隻有加布裡埃爾還留在馬孔多,他猶疑不決地待了下來,繼續利用加泰隆尼亞人不固定的恩賜,參加一家法國雜志組織的競賽,解答有關的題目。

    競賽的一等獎是一次巴黎之行。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訂了這份雜志,便幫他填寫一張張印着題目的表格。

    他有時在自己家裡,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加布裡埃爾暗中的情婦梅爾塞德斯的藥房裡幹這件事,那是馬孔多唯一完好的藥房,裡面擺着陶制藥罐,空氣中彌漫着缬草的氣息。

    城裡隻有這家藥房幸存下來。

    市鎮的破壞總是不見結束,這種破壞是無休無止的,好象每一刹那間都會完全結束,但最後總是沒有結束。

    市鎮透漸變成了一片廢墟,所以,加布裡埃爾在競賽中終于獲勝,帶着兩件換洗衣服、一雙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準備前往巴黎的時候,他隻好不停地向司機招手,讓他把列車停在馬孔多車站上。

    此時,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變成了荒蕪的一隅,最後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後一碼斜紋布賣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櫥窗裡隻剩下了一些無頭的人體模型;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傳的習俗,坐在自己的店鋪門口靜靜地等候着死神。

    在那有着種族偏見、盛産醋汁黃瓜的邊遠地區——在亞拉巴馬*的普拉特維爾城*,也許帕特裡西亞·布勞恩還在一夜一夜地給自己的孫子們講述這座香蕉公司的小鎮,沒想到它如今已變成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原。

    那個代替安格爾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誰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風濕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賜。

    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晝夜不停地互相厮殺,争奪教堂的統治權。

    在這個連鳥兒都嫌棄的市鎮上,持續不斷的炎熱和灰塵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房子裡紅螞蟻的鬧聲,也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每夜都難以成眠。

    他們受到孤獨和愛情的折磨,但他們畢竟是人世間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為美國城名。

    ) 有一天,等候飛機等得不耐煩的加斯東,把一些必需的東西和所有的信件裝進一個箱子,暫時離開馬孔多回布魯塞爾去了,他打算把特許證和執照交給一個德國飛機設計師之後,就乘飛機回來,那個德國飛機設計師向政府當局提供了一項比加斯東自己的設計更宏偉的設計規劃。

    于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在第一夜的愛情之後,開始利用加斯東外出的難得機會相聚,但這些相聚總是籠罩着危險的氣氛,幾乎總是被加斯東要突然歸來的消息所打斷。

    他們隻好竭力克制自己的沖動。

    他倆隻是單獨在一起時,才置身于長期受到壓抑的狂熱的愛情中。

    這是一種失去理智、找害身體的情欲,這種情欲使他們始終處于興奮的狀态,甚至使得墳墓裡的菲蘭達驚得發抖。

    每天下午兩點,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兩點,在儲藏室裡。

    都可聽到阿瑪蘭塔·烏蘇娜的号叫聲和聲嘶力竭的歌聲。

    “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咱們白白失去了那麼多的好時光,”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笑着說。

    她瞧見螞蟻正在把花園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裡的梁柱解除它們初次感到的饑餓;她還瞧見它們象迸發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長廊裡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直到螞蟻出現在她的卧室裡,她才動手去消滅它們。

    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擱下羊皮紙手稿,不離開房子一步,隻是偶爾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

    一對情人失去了現實感和時間觀念,搞亂了每天習慣的生活節奏。

    為了避免在寬衣解帶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們關上門窗,就象俏姑娘雷麥黛絲一直向往的那副走路模樣,在屋裡走來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裡。

    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裡親熱時,差一點被水淹死。

    他們在短時期内給房子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大:弄壞了客廳裡的家具,撐破了那張堅韌地經受了奧雷連諾上校行軍中一些風流韻事的吊床,最後甚至拆散了床墊,把裡面的蕊子掏出來放在地闆上,以便在棉絮團上相親相愛。

    雖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作為一個情人,在瘋狂的愛情上并不遜于暫時離開的加斯東,但在極樂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慘狀的卻是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她特别輕率的創造才能以及難以滿足的情欲。

    她在愛情上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當年她的高祖母勤奮地制作糖動物一樣。

    阿瑪蘭塔·烏蘇娜望着自己的發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來,笑得忘乎所以,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變得越來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為他的愛是一種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為烏有的愛。

    不過,他倆都掌握了愛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們熾熱的激情耗盡之後,他們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

     阿瑪蘭塔.烏蘇娜總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刻給加斯東複信。

    在她看來,他是陌生而遙遠的,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回來。

    在最初的一封信裡,他告訴她說,他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