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反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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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叩門。

    見一老妪,攜燈啟戶,出問是誰?長孫陳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見拒!”老妪道:“我們沒男人在家,不便留宿。

    ”長孫陳指着勝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難中,望乞方便!” 老妪道:“這等說,待我去禀複老安人則個。

    ”言畢,回身入内。

    少頃,出來說道:“老安人聞說你是落難的,又帶個兒子在此,甚是憐憫,叫我請你進去,面問備細,可留便留。

    ”長孫陳遂牽着馬,與勝哥步入莊門,見裡面草堂上點起燈火,庭前兩株大樹。

    長孫陳系馬樹下,與勝哥同上草堂,早見屏後走出個中年婦人來。

    老妪道:“老安人來了!”長孫陳連忙施禮,叫勝哥也作了揖。

    老安人道:“客官何處人,因何到此?”長孫陳扯謊道:“小可姓孫,是房州人。

    因許下雲台山三元大帝香願,同荊妻與小兒去進香。

    不想路遇賊兵,荊妻投井而死,仆從奔散,隻逃得愚父子性命。

    ”老安人道:“如此卻可傷了。

    敢問客官何業?”長孫陳道:“小可是讀書人。

    因累舉不第,正要乘進香之便,往阆州投奔個親戚。

    誰料運蹇,又遭此難!”老安人道:“原來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飯。

    長孫陳謝道:“借宿已不當,怎好又相擾?”因問:“貴莊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載。

    老身季氏,不幸無兒,隻生一女。

    家中隻有一老蒼頭、一老妪并一小厮。

    今蒼頭往城中納糧未回,更沒男人在家,故不敢輕留外客。

    通因老妪說客官是難中人,又帶個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

    ”正說間,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

    老安人叫聲客官請便,自進去了。

    長孫陳此時又饑又渴,斟酒便飲。

    勝哥卻隻坐在旁邊吞聲飲泣。

    長孫陳拍着他的背道:“我兒,你休苦壞了身子,還勉強吃些東西!”勝哥隻是掩淚低頭,杯箸也不動。

    長孫陳不覺心酸,連自己晚飯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側榻上,讨些湯水淨了手腳,又讨些草料喂了馬,攜着勝哥同睡。

    勝哥哪裡睡得着,一夜眼淚不幹。

    長孫陳隻因連日困乏,沉沉睡去。

    次早醒來,看勝哥時,渾身發熱,隻叫心疼。

    正是: 孝子思親腸百結,哀哉一夜席難貼。

     古人齧指尚心疼,何況中途見慘烈。

     長孫陳見兒子患病,不能行動,驚慌無措。

    甘母聞知,叫老妪出來說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寬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

    ”長孫陳感激稱謝。

    又坐在榻前,撫摩着勝哥,帶哭地說道:“你母親隻為要留你這點骨血,故自拚一命。

    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長短,連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說着,眼中淚如雨下,卻早感動了裡面一個人。

     你道是誰?就是甘母的女兒。

    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頗知書。

    因算命的說他,婚姻在遠不在近,當為貴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戶來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個讀書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聽說借宿的是個秀士,偶從屏後偷觑,卻也是天緣合湊,一見了長孫陳相貌軒昂,又聞他新斷弦,心裡竟有幾分看中了他。

    今早又來竊窺,正聽得他對勝哥說的話,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發有意了。

    隻不好對母親說,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

    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這正合着算命的言語了。

    那客官是遠來的,又是秀士,必然發達。

    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緣前定。

    ”甘母本是極愛秀娥,百依百順的, 聽了這話, 便道:“難得她中意,我隻恐她不肯為人繼室;她若肯時,依她便了。

    但我隻一女,必須入贅,不知那人可肯入贅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問他,恰好老蒼頭從縣中納糧回來,見了長孫陳,便問:“此位何人?”老妪對他說知備細。

    蒼頭對長孫陳道:“昨李節度有憲脾行到各州縣,捱查奸細。

    過往客商,要路引查驗。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無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連客店也去不得!”長孫陳道:“我出門時,隻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麼處?”蒼頭道:“憲牌上原說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許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給。

    客官可就在敝縣讨了路引罷。

    ”長孫陳道:“說得是!”口雖答應,心愈憂疑。

    正是: 欲求續命線,先少護身符。

     當晚勝哥病勢稍寬,長孫陳私語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來,教我何處去讨?” 勝哥道:“爹爹何不捏個鬼名,到縣中去讨。

    ”長孫陳道:“這裡西鄉與我那武安縣接壤,縣中耳目衆多,倘識破我是失機的官員,不是耍處!”父子切切私語,不防老蒼頭在壁後聽得了,次早入内,說與甘母知道。

    甘母吃了一驚,看着女兒道:“那人來曆如此,怎生發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

    隻是他要在我縣中讨路引卻難,我們要讨個路引與他倒不難。

    ”甘母道:“如何不難?” 秀娥道:“堂兄甘泉現做本縣押衙,知縣最信任他,他又極肯聽母親言語的。

    今隻在他身上要讨個路引,有何難處!”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蒼頭速往縣中請侄兒甘泉來!”一面親自到堂前,對長孫陳說道:“官人休要相瞞,我昨夜聽得你自說是失機官員。

    你果是何人?實對我說,我倒有個商量。

    ”長孫陳驚愕了一回,料瞞不過,隻得細訴實情。

     甘母将适間和女兒商量的話說了,長孫陳感謝不盡。

    至午後,甘泉騎馬同蒼頭到莊。

    下馬登堂,未及與長孫陳相見,甘母即請甘泉入内,把上項話細說一遍,并述欲招他為婿之意。

    甘泉一一應諾,随即出見長孫陳,叙禮而坐。

    說道:“尊官的來蹤去迹,适間家叔母已對卑人說知。

    若要路引,是極易的事。

    但家叔母還有句說話。

    ”長孫陳道:“有何見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兒秀娥結為婚姻之意,從容言及。

    長孫陳道:“極承錯愛,但念亡妻慘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壯盛,豈有不續弦之理?家叔母無嗣,欲贅一佳婿,以娛晚景。

    若不棄嫌,可入贅在此。

    縱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議何如?”長孫陳暗想:“我本不忍續弦,奈我的蹤迹已被他們知覺,那甘泉又是個衙門員役,若不從他,恐反弄出事來!”又想:“我在難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負罪之人,反欲結為姻眷, 此恩亦不可忘!” 又想:“欲讨路引,須央浼甘泉。

    必從其所請,他方肯替我出力!”躊躇再四,乃對甘泉道:“承雅意,何敢過辭!但入贅之說未便,一者亡妻慘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來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後續弦,心中始安;二者負罪在身,急欲往見家嶽,商議脫罪複官之計,若入贅在此,恐誤前程大事。

    今既蒙不棄,隻留小兒在此養病,等小可阆州見過嶽父,然後來納聘成婚罷!”甘泉聽說,即以此言入告甘母。

    甘母應允,隻要先以一物為聘。

    長孫陳身邊并無他物,隻有頭上一隻金簪,拔下來權為聘禮。

    甘泉以小銀香盒一枚回敬。

    正是: 已于絕處逢生路,又向兇中締新姻。

     婚議既定,長孫陳急欲讨路引。

    甘泉道:“這不難,妹丈可寫一個禀揭來,待我持去代禀縣尊,即日可得。

    ”長孫陳便寫下一個禀揭,隻說要往雲台山進香的,捏個姓名叫做孫無咎,取前程無咎之意。

    甘泉把禀揭袖了,作别而去。

    卻說勝哥卧在榻上,聽得父親已與甘家結婚,十分傷感。

    到晚間,重複心疼,發熱起來。

    長孫陳好生憂悶,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結婚的苦情告訴他,又恐被人聽得,不敢細說。

    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來了。

    長孫陳雖然有了路引,卻見勝哥的病體沉重,放心不下,隻得倒住着替他延醫服藥。

    又過了好幾日,方漸漸痊可。

    長孫陳才放寬了心,打點起身。

    甘母治酒餞行,又送了些路費。

    長孫陳請甘母出來,下了四拜,說道:“小兒在此,望嶽母看顧!”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勞叮囑。

    ”長孫陳又吩咐勝哥道:“你安心在此調養病體,切莫憂煎。

    我一至阆州,即遣人來接你。

    ”勝哥牽衣啼哭,長孫陳揮淚出門,上馬而去。

    甘泉也來送了一程,作别自回。

    長孫陳雖締新姻,心中隻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