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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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腳下方才罷休;他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自己,沒把吉姆失去知覺的臉踢扁。

    弗蘭克的胳膊剛一痊愈,肋骨上的繃帶剛一解下,他就到鎮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馬舉了起來,這僅僅是為了說明并不隻是吉姆才有這個能耐,能否把馬舉起來并不決定于一個人的高矮。

     作為這種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蘭克的名聲,也頗為理解,弗蘭克之所以打架是為了博取别人的尊重,盡管當打架影響了鐵匠鋪裡的活計時,他還是要發怒。

    帕迪自己也是個矮個子,他也曾經用打架來證實自己的勇氣。

    但是,在他的愛爾蘭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達新西蘭的時候--這地方的男人個頭高一些--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因此,他從來沒像弗蘭克那樣為自己的高矮而傷過腦筋。

     現在,他仔細地打量着這孩子,試圖去理解他,但卻理解不了。

    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對他的歧視,但在幾個孩子中,弗蘭克還是最不讨他喜歡的一個。

    他明白,他使菲很傷心,也明白她在為他倆之間的這種無言的對抗而憂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對菲的愛也無法克服他對弗蘭克的惱怒。

     弗蘭克張着他那雙短短的、好看的手護着那張攤開的報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帕迪的臉,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既懇求、又倔強得不屑于懇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

    這簡直是一張外人的臉!既沒有克利裡家的特征也沒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征,也許他眼睛周圍那點像菲的神态是個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時就能像弗蘭克的眼睛那樣閃閃發光的話。

    有一點這小夥于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氣。

     帕迪一提到弗蘭克的個子,這個話題也就戛然而止了。

    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着炖兔子肉,就連休吉和傑克在這場尴尬而不自然的談話中也蹑手蹑腳起來。

    梅吉拒絕吃飯,一個勁地看弗蘭克一就好象他随時會從眼前消失似的。

    弗蘭克不緊不忙地吃完了飯,一到能走的時候,就說了聲"對不起"離桌而去。

    片刻之後,他們就聽見從柴堆那邊傳來了斧子的沉悶的砰砰聲。

    弗蘭克正在劈着那些帕迪帶回家存着過冬用的、燃燒緩慢的硬圓木。

     在大家都以為梅吉已經上了床的時候,她悄悄地抓出了卧室的窗戶,偷偷摸摸地來到了柴堆。

    這個地方對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氣是非常重要的:大約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滿滿騰騰地鋪着一厚層木片和樹皮,一邊是高大的圓木垛,那裡是還沒有劈小的木頭;另一邊是劈得大小适合于火爐爐膛的整整齊齊的木柴,堆在那裡象是一堵拼花的牆。

    在這片空場的中央有三個根須猶在的樹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時用的。

     弗蘭克并沒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對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圓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寬的墩子上去。

    這根躺在地上的圓木直徑有兩英尺,兩頭釘着大鐵釘,使它不能移動;弗蘭克叉開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腳下的圓木一劈為二。

    斧子在嗖嗖地飛舞着,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裡上下滑動着,發出嚓嚓的響聲。

    隻見那斧子忽而被光閃閃地舉過頭頂,忽而銀光一閃,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鐵的木質上砍出一個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葉木那樣輕而易舉。

    劈下來的木片四處亂飛,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蘭克的光着的胸前和背後流沿着;他把手絹纏在額頭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

    站在木頭上往下劈是個危險的活兒;錯了節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隻腳砍下去。

    他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帶,吸收着從胳膊上流下來的汗水,可是他那靈巧的雙手卻沒戴手套,輕巧地抓着斧把,表現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邊的襯衣和汗衫旁邊蹲了下來,滿懷敬畏地看着。

    旁邊放着三把備用的斧子,因為即使用最鋒利的斧子來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時間,也會變鈍的。

    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将斧子拉到了膝蓋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蘭克那樣劈木頭。

    斧子沉得厲害,她幾乎舉不動。

    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單刃的,鋒利得吹發可過,這是因為劈按本用雙刃斧太輕了。

    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從中穿過,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

    松垮的斧子頭使起來會脫落,像重磅炮彈似地淩空飛起的,能緻人以死命。

    在越來越昏黃的光線中,弗蘭克幾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

    梅吉以長期練就的本領不費力氣地躲避着飛來的木片,耐心地等待着他去發現她。

    圓木已經劈開一半了,他喘着氣,轉身到了另一頭,接着,他又掄起了斧頭,開始劈另一頭了。

    為了省損失木料和加快進度,那劈縫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圓木的中心時,斧子頭完全砍進去了,大塊大塊楔形的木頭在離他身體越來越近的地方飛起來。

    他全然不顧,劈得反而更快了。

    突然,轟的一聲那圓木斷開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輕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為在斧子砍到最後一下以前,他覺察到那圓木差不多就要斷了。

    在那木頭向肉垮落下去的時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這并不是快樂的微笑。

     他轉過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這時他看見他的妹妹穿着整潔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邊,一會兒解開扣子,一會兒扣上扣子。

    更為新奇的是看見她的頭發并不像往常一樣用手帕紮着,而是成了一團團短小的卷發,不過他斷定男童發型對她來說是适合的,希望她能保持這種發型。

    他向她走了過去,蹲了下來,斧子橫在膝頭上。

     "你這個小蠢貨,你是怎麼出來的?" "斯圖睡着以後,我就從窗口抓出來了。

    " "你要不注意的話,那你就會變成象男孩兒一樣的調皮丫頭了。

    " "我不在乎。

    和男孩兒玩總比我自個兒一個人玩好呀。

    " "我想是吧。

    "他背靠着一根圓木坐了下來,疲倦地把頭轉向她。

    "怎麼回事兒,梅吉?" "弗蘭克,你不會真走,對嗎?"她把那指甲蓋咬得不象樣的雙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擡頭望着他。

    她張着嘴,因為不想讓眼淚流下來,鼻了已經堵死了,不能順暢地呼吸。

     "我也許要走的,梅吉。

    "他溫和地說道。

     "哦,弗蘭克,你不能走,媽和我需要你!說實話,沒有你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盡管這話使他痛苦,他還是笑了笑,因為她是在無意中說着與菲所說過的同樣的話。

     "梅吉,有時候事情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樣,這一點你應該明白才是。

    人家總是教我們克利裡家的人,要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決不能首先為我們自己着想。

    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們應該能夠首先為我們自己着想。

    我想走,因為我17歲了,到了我自己謀生活的時候了。

    可是爸說不行,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裡。

    而且,因為我還不到21歲,所以我得按爸說的那樣做。

    " 梅吉認真地點了點頭,試圖理清弗蘭克對她所作的解釋的頭緒。

     "哦,梅吉,我認真地考慮了很長時間。

    我是要走的,這是肯定無疑的。

    我知道,你和媽媽會想念我。

    可是鮑勃很快就長大了。

    爸和弟弟們是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

    爸感興趣的不過是我掙回來的錢。

    " "那你還喜歡我們嗎?弗蘭克?" 他轉身把她摟進了懷裡,緊緊地摟着,撫摸着她,痛苦中摻雜着高興,但更多的是傷心、悲苦和渴望。

    "哦,梅吉!我對你和媽媽的愛比他們全都加在一起還多!天啊,為什麼你不大一點兒,使我可以和你談談呢?也許你這麼小反而更好吧,也許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開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頭靠着圓木,前後搖晃着,他的喉嚨和嘴在抽搐着。

    接着,他望着她說,"梅吉,你再大一點兒,就會更懂了。

    " "求你别走,弗蘭克。

    "她重複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嗚咽:"哦,梅吉!難道你聽到了什麼嗎?哦,那沒什麼大不了的。

    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見我的事對誰也不能講,聽見了嗎?我不想讓他們認為你很清楚這些事。

    " "我聽清了,弗蘭克,我全聽清了,"梅吉說。

    "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别人的,我保證。

    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着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訴他象假如弗蘭克走了,家裡還能有誰說出這類未加思量的心裡話之外,她也講不出更多的東西。

    他是唯一分開鐘愛她的人,是唯一舉她、抱她的人。

    在她還小的時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從她一上學,他就不再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上了,也不讓她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了。

    他說:"梅吉,你現在是個大姑娘了。

    "而媽呢,老是那麼忙,那麼累,整個兒身心都放在孩子們身上和家務上。

    和她最貼心的是弗蘭克,弗蘭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顆燦爛的明星。

    他似乎是唯一能從坐着和她談話中體會到樂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萬物。

     自從艾格尼絲掉了頭發那天以後,弗蘭克就無處不在了。

    盡管她遇到不少傷心事,但哪一件也沒有傷透她的心。

    不管是藤條,還是阿加莎嬷嬷,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因為還是弗蘭克能給她慰藉呢。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話,弗蘭克,那也沒什麼。

    " "梅吉,你該睡覺去了。

    你最好在媽媽查鋪以前回去。

    快走吧,趕快!" 這個提醒把她腦子裡的事全趕跑了。

    她趕緊低下臉,提起了睡衣的後擺,把它從兩腿之間抽了過來:她跑着的時候就像提着一條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雙腳踩着木條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蘭克走了。

    當菲把梅吉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她又嚴厲又幹脆。

    梅吉像是讓熱水湯了一下的貓似地跳了起來,自己動手穿着衣服,甚至連那些小扣子都沒用人幫忙扣。

     在廚房裡,男孩子們都悶悶不樂地圍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

    弗蘭克的椅子也是空的。

    梅吉悄悄地溜進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兒,吓得牙齒打顫。

    早飯以後,菲聲色俱厲地把他們全都趕到外面去了。

    在谷倉後面,鮑勃把這一新聞透露給了梅吉。

     "弗蘭克逃走了。

    "他吸了一口氣。

     "興許,他隻不過是到韋漢去了。

    "梅吉猜道。

     "不會的,你這個笨蛋!他跑去參軍了。

    啊,我希望我也長得夠個兒,跟他一塊去!這個走運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還留在家裡。

    " 鮑勃聳了聳肩:"你真是個丫頭片子,我就知道黃毛丫頭會這麼說的。

    " 梅吉沒有理會這句普普通通的挑釁話,她顧自走進家去找媽媽,想問問她能夠做些什麼。

     "爸上哪去了?"在菲讓她去熨手帕的時候,她問道。

     "上韋漢鎮去了。

    " "他能把弗蘭克帶回來嗎?"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這個家裡保守個秘密簡直是辦不到。

    不,他心裡也明白,在韋漢是抓不到弗蘭克的,他到那兒是給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軍隊拍電報去了。

    他們會把他送回來的。

    " "哦,媽媽,我希望他們能找到他!我不願意讓弗蘭克走!" 菲把攪乳器裡盛的東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兩塊木拍闆使勁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黃色的奶油。

    "咱們誰都不願意讓他走。

    就因為這個爸才去想法讓他們把他帶回來的。

    "她的嘴顫抖了一會兒,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

    "可憐的弗蘭克!可憐哪,可憐的弗蘭克!"她歎息着,這一聲歎不是沖着梅吉的,而是沖自己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要替我們還孽債。

    可憐的弗蘭克,事事不稱心……"這時她發現梅吉停手不熨了,于是就閉了口,不再言語了。

     三天以後,警察把弗蘭克帶了回來,送他回來的警士告訴帕迪說,他反抗得很厲害。

     "你們倒真有個打架的好手!當他看到軍隊裡的那些小夥子們發覺了他的時候,他撒腿就跑。

    他奔下台階,跑到了大街上,後面有兩個士兵在追他。

    要不是他運氣壞,正碰上一個巡邏的警官的話,我估計又得叫他跑脫了。

    他還狠狠地幹了一架呢;用了五個人才把手铐子給他铐上。

    " 他邊說着,邊解下了弗蘭克身上那沉重的鐵鍊,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門。

    他被帕迪的身子絆住了,他馬上往後退縮着,仿佛這種觸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們躲在離大人20英尺遠的房子邊上,觀望着,等待着。

    鮑勃、傑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蘭克再幹上一架。

    斯圖爾特隻是文靜地觀看着,這文靜出自那顆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靈。

    梅吉兩手捂在臉蛋上,由于非常害怕有人會傷害弗蘭克而揉搓着臉頰。

     他首先轉過身來望着他的母親,那雙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種從未用語言表達過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這是前所未有的。

    帕迪那兇狠而又陰沉的目光鎮住了他,那目光充滿了輕蔑和嚴峻,仿佛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蘭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氣沖沖了,自從那天以後,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蘭克說話。

    但是,弗蘭克覺得最難堪的莫過于面對那幫孩子們了。

    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氣勃勃的鳥被從廣闊無垠的天空趕了回來,翅膀被剪去,歌聲被茫茫的沉寂吞沒。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間查鋪過去之後。

    才爬出了敞開的窗口,向後院走去。

    她知道弗蘭克會呆在什麼地方,他高高地躺在谷倉裡的幹草堆上,平安地躲過了窺探的眼睛和他的父親。

     "弗蘭克,弗蘭克,你在哪兒?"當地拖着腳步走進了悄然無聲的黑沉沉的谷倉時,她小聲地喊道。

    她像個動物一樣用腳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況不明的地面。

     "我在這邊,梅吉。

    "傳來了他疲倦的聲音,這聲音簡直完全不像弗蘭克的聲音了,既無生氣又無熱情。

     她順着聲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幹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邊,雙手緊緊地抱着他的胸膛。

    "哦,弗蘭克,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啊。

    "她說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裡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還低,然後把頭放在她的身子上。

    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頭發,低聲地哼唱着。

    谷倉裡一片漆黑,無法看見她,但這無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開了閘門。

    他流淚了,身子痛苦地扭動着,他的目光打濕了她的睡衣。

    梅吉沒有哭。

    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有些東西已經相當老成了,已經像一個女人那樣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時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歡樂了;她坐在那裡,輕輕地搖着他的腦袋,一前一後,一前一後,直到他的悲傷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