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卡列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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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他忘記了信封。

    特麗莎看見他離家出門,立即把信封找 來細細研究了一番。

    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測這是出自女人之 手。

     他回家來,她淡淡地問來了什麼信沒有。

     “沒有。

    ”托馬斯的話給特麗莎注入了一種絕望,比絕望更糟糕,因為她對此已經 漸漸不習慣了。

    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裡有個秘密情人,要是那樣就完了,但絕不可能。

     她清楚他在每分鐘工餘時間裡做的一切。

    他一定是與布拉格的某個女人藕斷絲連,那個 女人與他來說意義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頭發上留下下體氣昧以後,他居然還想着 她。

    特麗莎不相信托馬斯會為了那個女人而離開自己,但是他們兩年鄉村生活的幸福, 看來被幾句謊言玷污了。

    一個舊的念頭向她閃回來:她的歸宿是卡列甯,不是托馬斯。

     他走了之後誰來給他們的歲月之鐘上發條呢? 思想推向未來,一個沒有卡列甯的未來,特麗莎有一種被抛棄之感。

     卡列甯正躺在角落裡嗚嗚哀鳴。

    特麗莎走入花園,目光落在兩裸蘋果樹之間的一塊 草地上,想象在那裡埋葬卡列甯。

    她把鞋跟紮入泥土,在草叢裡劃出一個長方形。

    這裡 将是他的墓穴。

     “你在幹什麼?”托馬斯很驚奇,象幾個小時前她看見他讀信時的驚奇一樣。

     她沒有答話。

    托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顫抖了,他緊緊抓住它們。

     但她把手掙脫出去。

     “這是卡列甯的墓?” 她沒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終于使他爆發:“你先是責怪我,說我想他的時候用什麼過去 時态,而接下來你幹了些什麼?你到這裡來安排後事!” 她轉身用背沖着他。

     托馬斯退回自己的房間,狠狠地關上門。

     特麗莎走過去,推開門:“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少也得為他考慮考慮吧,”她說, “你把他鬧醒了,他現存又開始嗚咽了。

    ”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剛才狗并沒有睡着),知道自己的所為就象最粗俗的潑婦, 一心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馬斯蹑手蹑腳走進卡列甯躺着的房間,但她不願讓他單獨與狗呆在一起。

    他們一 人一邊,雙雙把頭向卡列甯湊過去。

    這一動作中沒有什麼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們 各自都是單獨的。

    特麗莎與她的狗共處,托馬斯則同他的狗共處。

     他們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

    說來也慘,他們就—直這樣呆着,度過了卡列甯最 後的時光。

     為什麼對特麗莎來說,“牧歌”這個詞如此重要? 我們都是被《舊約全書》的神話哺育,我們可以說,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們心中的 一幅圖景,象是對天堂的回憶:天堂裡的生活,不象是一條指向未知的直線,不是一種 冒險。

    它是在已知事物當中的循環運動,它的單調孕育着快樂而不是愁煩。

     隻要人們生活在鄉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懷 抱,他們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

    正因為如此特麗莎在礦系區遇到集體農莊 主席時,便想象出一幅鄉村的圖景(她從未在鄉村生活也從不知道鄉村),為之迷戀。

     這是她回望的方式——回望天堂。

     亞當,探身于井口,卻沒有意識到他看見的就是自己。

    他不會懂得特麗莎還是小姑 娘的時候,何以要站在鏡子面前試圖透過自己的身體看到靈魂。

    亞當有點象卡列甯。

    特 麗莎曾經玩了個遊戲,讓他面對鏡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認自己的形象,帶着一 種難以置信的無所謂,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陣。

     亞當與卡列甯的比較,把我引向了一種思索:在天堂裡人還不是人。

    更準确地說, 人還沒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來。

    現在,我們已經被抛擲出來很長的時間了,循一條直 線飛過了時間的虛空。

    在什麼深層的地方,還是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縛着我們,另一頭連 向身後遠處雲遮霧繞的天堂。

    亞當在那裡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從未疑 心那井裡出現的淡黃色一團就是他自己。

    對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願意成為人的渴望。

     她還是孩子的時候,無論何時走道母親帶有經血污痕的衛生紙,就感到作嘔,恨母 親竟然寡廉鮮恥不知把它們藏起來。

    然而卡列甯畢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

    它 每六個月來一次,一次長達兩個星期。

    為了不讓他弄髒房子,特麗莎在他的兩腿之間塞 上一疊脫胎棉,用一條舊短褲包佐,再用一條長絲線很巧妙地把它們緊緊系在身子上。

     她看着這個能對付每次整整兩個星期的裝備,笑了又笑。

     為什麼狗的行經使她開心和歡心,而自己行經卻使她惡心呢?對我來說答案似乎是 簡單的:狗類不是從天堂裡放逐出來的。

    卡列甯絕不知道肉體和靈魂的兩重性,也沒有 惡心的概念。

    這就是特麗莎與他在一起時感到如此輕松自如的原因。

    (也正因為如此, 把一個動物變成會活動的機器,一頭中變成生産牛奶的自動機,是相當危險的。

    人這樣 做,就切斷了把自己與天堂連接起來的線,在飛越時間的虛空時,他将無所攀依和無所 慰藉。

    ) 從這堆混亂的念頭裡,特麗莎生出一種擺脫不開的亵渎的思想,她認為,聯系着她 與卡列甯的愛,要比她與托馬斯的愛要好。

    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

    她既不想挑剔托馬 斯也不想挑剔自己。

    她也不希望、宣稱他們彼此能有更多的愛,她的感覺是給出一種人 類情侶的本性。

    人類男女之愛對于人與狗之間存在的友愛來說(至少在最佳例證中是如 此),預先就低了一等。

    人類曆史上這種奇怪的現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這完全是一種無我的愛:特麗莎不想從卡列甯那裡獲取什麼,從未要求他給予愛的 回報。

    她從未問過自己那種經常折磨人類情侶們的問題:他愛我嗎?他是不是更愛别人? 他比我愛他愛得更多嗎?也許我們所有這些關于愛情的問題,這些度量、測定、試探以 及對愛情的挽救,都有一個附加效果,就是把愛情削弱。

    也許我們不能愛的原因,就是 我們急切地希望被人愛,就是說,我們總是要求從對象那裡得到什麼東西(愛),以此 代替了我們向他的奉獻給予,代替了我們對他的無所限制和無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麗莎照卡列甯原來的樣子接受了他,沒有幻想什麼去試圖改變他,一開始 就贊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從狗的生活中脫離出來,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

    她訓練 他的動因不是要改變他(如一個丈夫試圖改造妻子和一個妻子試圖改造丈夫),隻是給 他提供一些基本語言,使他們能夠交際和一起生活。

     再有:沒有人迫使她去愛卡列甯,愛狗是自願的。

    (特麗莎再次回想起母親,對發 生在她們之間的一切感到悔恨。

    如果母親是村莊裡衆多婦女中的一個,她滿可以很容易 地發現,母親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

    哦,隻要她母親是一個陌生人!從孩提時代起,特 麗莎的面容就被母親霸占,她的“我”就被母親沒收,她對母親的這種方式感到羞恥。

     比這更糟糕的是那種長者的命令,“愛你的父親和母親”。

    這種命令強迫她去同意那種 霸占,去呼應那種侵略性的愛。

    特麗莎與母親的決裂并不是母親的過錯。

    特麗莎與母親 決裂,不光因為對方是她觀在當着的這個母親,而因為她是一個母親。

    )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能給其他人一種牧歌式的禮贈,隻有動物能這樣做。

    動物不是 從天堂裡放逐出來的。

    狗和人之間的愛是牧歌式的。

    從來不知道有什麼沖突,有什麼忽 發沖冠的壯景;從來不知道什麼發展演變。

    卡列甯在特麗莎和托馬斯周圍的生活基于一 種重複,他期待他們也同樣如此。

     如果卡列甯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肯定早就對待麗莎說了:“看,我病了,天天 往嘴裡送面包圈也厭煩了,你能帶點别的什麼東西來嗎?”就在這裡,整個人類的困境 得到了展現。

    人類的時間不是一種圓形的循環,是飛速向前的一條直線。

    所以人不幸福; 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

    特麗莎心裡想。

     集體農莊主席下工後,帶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麗莎時總忘不了說一句: “他幹嘛這麼遲才到我這裡來呢?早來一點,我們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 個娘們耐得住這兩個豬娃的誘惑?”那一刻,豬就訓練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陣。

    特麗 莎雖然預先就确切地知道了對方要說什麼,但每次都大笑了。

    這個玩笑多次重複,還是 沒有失去煽力。

    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環境裡,連幽默,也受制于重複這條甜蜜的法律。

     狗比起人類沒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條是極為重要的:法律沒有禁止對狗給予無痛苦 緻死術;動物有權利得到一種仁慈的處死。

    卡列甯依靠三條腿行走,更多的時候是躺在 角落裡嗚嗚地啜泣。

    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們沒有權利讓他毫無必要地遭罪。

    但是,他 們原則上同意了這一點,仍然不得不面對着決定時間的苦惱,即什麼時候他的遭罪确實 是毫無必要了呢?在哪一個瞬間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了? 如果托馬斯不是一個醫生那該多好!他們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後面去,可以去把獸醫 找來,請他給狗打上一針,讓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

    托馬斯堅持他不能自己來打針,得把獸醫請來做 這件事。

    後來他又意識到,如果這樣他可以把一種禁止人類享受的特權提供給卡列甯: 讓死神具有他親愛者的外觀。

     卡列甯整夜都在嗚咽。

    早上,托馬斯摸了摸他的腿,對特麗莎說:“不用等了。

    ” 隻有幾分鐘他們就不得不去上班了。

    特麗莎進去看看卡列甯。

    他還躺在角落裡,全 然沒有感覺(甚至托馬斯摸他的腿時也不認人),但一聽到門響看見特麗莎進來,便豎 起腦袋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視,幾乎有些害怕。

    他從不用這種眼光去看托馬斯,隻是看她。

    而 且即使看的話,也沒有現在這樣凝重強烈。

    這不是一種絕望或者悲哀的目光。

    不,是一 種令人驚恐的注視,是不堪承受的信任。

    這種注視是一種急渴的疑問。

    卡列甯在一生中, 總是等待着特麗莎的回答,現在又努力讓她知道(比平時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