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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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提到她眯眼時,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

     不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看來她是有意設置了一種“照我做”的遊戲。

    他們面對面地坐下, 兩個人的手都順着對方的身體摸下去。

     直到托馬斯的手觸到了她的下體,她才開始拒絕,他還猜不透她到底有幾分認真。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一大截了,十分鐘以後他得去另一位主顧家。

    他站起來,說他不得不 走了。

     她的臉紅紅的:“我還得填那張工單呀。

    ” “我什麼也沒做。

    ”他反駁道。

     “都怪我。

    ”她用一種溫和而純真的嗓音慢慢地說,“我想,我隻好再約你來一次, 讓你完成我沒讓你幹的話。

    ” 托馬斯拒絕把單子交給她簽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對他甜甜地說:“給我,好 嗎?”又眯了眯眼,加上兩句,“反正我也沒付這筆錢,是我丈夫給的,你也沒得這筆 錢,是國家得了。

    這筆交易跟咱們倆誰也沒關系。

    ” 11 既象鹿又象鶴的女人有一種奇怪的不諧凋,不時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調情與腼腆結 合,千真萬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獨特不凡相對照。

    要 是與她做愛,她是什麼樣子呢?他盡力去揣度卻無法想象出來,幾天來他老想着這件事。

     應她的召喚,他第二次去她那兒。

    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

    這一次,一切都自動地 進行。

    不一會,兒,他們便在卧房裡面對面地站着接吻(那裡,牆上畫中的太陽正落在 自撣樹上)。

    他給她下達自己的标準口令:“脫!”她不但不服從,而且反過來命令: “不,你先脫。

    ” 他被頂了回來,對這樣的反應很不習慣。

    她開始解開他罩衣的扣子。

    “脫”的命令 下達好幾次(伴随着喜劇性的失敗)之後,他終于被迫接受妥協。

    根據他上一次來訪時 她制訂的遊戲規則(“照我做”),她脫掉他的褲子,他脫掉她的裙子,然後她脫掉他 的襯衣,他脫掉她的罩衫,直到最後他們都赤裸裸地站着。

    他把手放在她濕潤的陰部, 他突然感到自己身體的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觸,對方象鏡子一樣準确地模仿着自己的 動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兩百名婦女(加上他當窗戶擦洗工期間為數可觀的新人 選),但他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比他還高,朝他眯眼睛,還用手摸他的肛門。

    為 了壓住自己的難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動作如此急促,使她毫無戒備。

    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時,他從她臉上 紅色的斑點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後害怕的表情。

    現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 的膝下,把她叉開的雙腿微微向上舉起。

    那雙腿猛一看去,就象一個戰士舉起雙臂對着 瞄準他的槍筒投降。

     笨拙加熱情,熱情加笨拙——托馬斯被它們弄得亢奮以極。

    他久久地跟她于,不時 仔細地察看她那有紅色斑點的臉,看一個女人被絆翻後倒落時的恐懼表情,那無可仿制 的表情頃刻間早已把亢奮傳人他的大腦。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着進去,并羅羅嗦嗦地解釋肥皂在哪裡,海綿在哪裡,怎樣放 熱水。

    他很驚奇她把如此簡單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瑣。

    最後,他不得不對她說,他完全明 白一切,示意對方讓自已一個人留在浴室裡。

     “你不願意讓我呆在這兒看看你嗎?”她乞求。

     他終于把她弄了出去。

    他洗完身子,把尿拉在盆子裡(捷克醫生們的标準程序), 感到她在浴室外面前前後後地跑來跑去,想找一個破門而入的法子。

    他把水關掉,整個 寓所突然安靜了。

    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着,差不多可以斷定,浴室門上的某個地方有一 個窺視孔,她那漂亮的眼睛正眯縫着看進來。

     他心境極佳地告辭走了,極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記憶,把這種記憶歸納為一個化學 公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質(她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

    其結果是得出了這個由三個 已知項組成的公式: (1)笨拙加熱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後臉上的恐鎮表情以及 (3)雙腿舉在空中,象一個士兵對着槍筒舉起投降的雙臂。

     回想了這幾條,他感到快樂,象是獲得了這個世界的另一些點點滴滴,用他想象中 的解剖刀,又在宇宙那無際的天幕上劃了一刀。

     12 差不多是同時,他還有如下經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間房子 裡,與一位年輕女人會面。

    一兩個月之後,她向他提起以前他們見面的事:當時外面正 是雷雨交加,他們在窗子下面的一張小地毯上做愛,一直幹到風暴平息。

    那真是難以忘 懷的美妙! 托馬斯給震驚了。

    是的,他記得與她在地毯上做愛(他的朋友睡在一張托馬斯發現 極不舒服的窄沙發上),但他完全忘記了風暴!這太奇怪了。

    他能回想起他們每次在一 塊幾時的情景,甚至能牢牢記住每一次做愛的方式(她不願意他從後面于她),他記得 他們交合時她講的好些事(她總是要他摟住她的屁股,不要老看着她),他甚至還記得 她内褲的式樣,而風暴卻無影無蹤。

     對于每一次性經曆,他的記憶隻錄下了性征服中那險峻而窄狹的通道:第一聲言語 挑逗,第一次觸模,第一件她對他和他對她說的猥亵之事,以及被對默許和有時遭到反 對的小小的性反常行為。

    他(幾乎是學究式地)把其他一切從記憶中排斥出去,甚至記 不起自己與這位或那個女人是在什麼地方第一次見面,如果這事發生在他性進攻之前的 話。

     年輕姑娘繼續談着風暴,向往地笑了。

    他驚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種近乎羞 愧的東西:她經曆了美好的事情,他卻未能與她共同體驗。

    對那場夜晚風暴的兩種反應 和記憶方式,明的标明了愛情與非愛情。

     我不希望,“非愛情”這個詞使人聯想到他對那年輕姑娘采取一種玩世不恭的态度, 也就是按現在的說法,把她看成一個性器具。

    相反,他非常喜歡她,珍視她的性格與智 慧,願意在她需要的時候去幫助她。

    他不是那種在她面前厚顔無恥的人。

    但這是他的記 憶,不為他自已知道的記憶,把她從愛情的領域中排斥掉了。

     人腦中看樣子具有一塊我們可以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

    那裡記下來誘人而動人的一 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

    從他遇到特麗莎起,再沒有女人有權利在他大腦的那一區 域中留下一絲印痕。

     特麗莎占據着他的詩情記憶區,象一位暴君消滅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

    這是不 公正的,那位與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愛的姑娘,一點也不比特麗莎缺乏待意。

    她 叫着:“閉上眼!摟着我的屁股!把我摟緊!”她不能忍受托馬斯于她的時候睜着眼睛, 專注而敏銳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總是在她上方那樣微微弓起,從不壓在她的皮 膚上。

    她不希望他研究她。

    把對方帶進那神奇的愛流裡,也許隻有閉上眼睛才能做到。

     她拒絕趴在地上,其原因就是那種姿勢使他們的身體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卻可以從幾 碼遠的地方來觀察打量她。

    她恨那距離,要與他合為一體。

    正因為如此,她沖着他瞪眼, 堅持說自己沒有高潮,盡管地毯已經明顯地濕漉漉的了。

    她還是說:“我不是指快感, 是指幸福,沒有幸福的快感算不了快感。

    ”換句話說,她是在敲打他詩情記憶的大門。

     但門是關閉的,他的詩情記憶裡沒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隻是在地毯上。

     在他與其他女人冒險活動完全不存在的那一點上,才開始了他與特麗莎的冒險。

    那 是推動他一次次征服的職責之外的某種東西。

    他無意揭示特麗莎身上的什麼,她也用不 着揭示地來到他面前。

    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開這個世界的屈服之軀以 前,就與她做愛了。

    在她開始想知道他們做愛時她會是什麼樣子之前,他就愛上她了。

     他們的愛情故事是後來才開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對别人那樣把她送回家。

    她睡 在他床上時,他跪在她身邊,意識到是什麼人把她放在草籃裡順水漂來。

    我以前說過, 比喻是危險的。

    愛情始于一個比喻,這就是說,當一個女人往我們的詩情記憶裡送入第 一個詞,這一刻便開始了愛情。

     13 最近,她又一次進入了他的大腦。

    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樣取牛奶回家時,站在門 道裡,懷裡揣着一隻用她的紅頭巾包着的烏鴉,那樣子就象吉普賽人抱着自己的小孩。

     他總忘不了:就在她的臉旁,烏鴉極為哀怨地嘴向上翹着。

     她發現有人用象哥薩克活埋俘虜一樣的方式把烏鴉埋了半截。

    “是孩子們于的。

    ” 她的話不光是陳述事實,還流露出一種意料不到的對人們總的深惡痛絕。

    這使他想起不 久前她對他講的話來:“我開始感謝你了,你沒想要孩子。

    ” 随後,她向他抱怨,說有個男人老在她工作時找麻煩,還抓住她脖子上廉價的項鍊, 說她隻有靠額外的賣淫收入才買得起那東西。

    她對此極為心煩意亂。

    也許過分認真了, 托馬斯想。

    他突然覺得難過,近兩年來他能見到她的時候是何其少,他幾乎沒有機會握 住她的手使之停止顫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于活,腦子裡還牽挂着特麗莎。

    給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說, 一位私人顧主堅持點名讓托馬斯去。

    托馬斯不想去,擔心又是另外某個女人,此刻他的 心讓特麗莎完全占據着,沒有冒險的興緻。

     打開門”他松了一口氣。

    面前是一位高個頭、背有點駝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 去似乎有些面熟。

     “請進。

    ”那人笑着把他讓進屋。

     還有個青年人站在那裡,臉色紅亮,望着托馬斯試圖笑一笑。

     “我想,沒有必要讓我給你們兩位作什麼介紹吧。

    ”那男人說。

     “當然,”托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輕人。

    這是他的兒子。

     接下來,隻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紹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馬斯說,“對了,現在對上号了。

    就是那名字。

    ” 他們在一張小會議桌一般的桌子旁邊坐下來,托馬斯意識到對面的兩個男人都是自 己過失的産物,他的第一個妻子迫使他養下了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審訊時,對這位 老者的尊容作過描繪。

     為了理清思緒,他說:“好了,你們要我先洗哪個窗戶?” 那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很明顯,事情與窗戶無關。

    他們不是叫他來洗窗戶的,隻是設了個騙他來的圈套。

     他從沒與兒子談過話,這還是第一次與他握手。

    他隻是熟悉兒子的面容卻無意了解其它。

     他所關心的是,他對兒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願雙方都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