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2)

關燈
“好畫,不是嗎?”那編輯指着托馬斯對面牆上一幅鑲框的大宣傳畫說。

     托馬斯這才掃了那屋子一眼。

    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畫,大多數是照片和宣傳畫。

    編輯 挑出的那張曾經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閉他們報紙前的最後一期上。

    那張畫模仿了1918年 蘇聯國内戰争征兵時的一張著名宣傳畫,畫上有一個士兵,帽子上戴着紅五星用分外嚴 峻的眼神直瞪瞪地盯着你,将食指指向你。

    原畫的俄文标題是:“公民,你加入了紅軍 嗎?”取而代之的捷文标題是:“公民,你在兩千宇宣言上簽了名嗎?” 真是個絕妙的玩笑。

    “兩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個光榮的宣言,呼籲 着當局的激進民主化。

    開始隻有一些知識分子簽名,後來其他人也出來要求簽名,最後 簽名的人太多,就沒法統計人數了。

    紅軍侵占他們國土之後,發動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 運動,每個公民都回答一個問題:‘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簽了名嗎?’承認自己簽了的人, 都被立即解雇。

    ” “是張好畫,”托馬斯說,“我記得很牢”。

     “但願那位紅軍沒有在聽我們的話。

    ”編輯笑着說。

     然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繼續說:“盡管我們認真對付,但這不是我的公寓, 是我一位朋友的。

    我們不能絕對地确認警察在偷聽我們,有可能而已。

    如果請你到我那 裡去,就可以打包票了。

    ” 他又換了一種開玩笑的語調:“可照我看來,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藏藏掩掩的。

    想 想看,它今後對捷克未來的曆史學家們不知道會帶來多少好處哩。

    捷克所有知識分子的 所有活動,都在警察局的檔案夾中記錄在案!你知道那些史傳文學家們:象伏爾泰、巴 爾紮克,或者托爾斯泰,他們要費多大的勁去重新構想人們性生活的細節嗎?捷克作家 們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一切都記在錄音帶上,包括每一聲最後的歎息。

    ” 他轉向牆中那想象的麥克風,用洪亮的聲音說:“先生們,象以前一樣,我想借此 機會鼓勵你們努力工作,我謹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來的曆史學家向你們表示感謝。

    ” 他們三個人一場好笑,編輯又講了他們報紙怎麼被查禁的經過,講了那位設計這張 宣傳畫的畫家現在在于什麼,還有其他捷克畫家、哲學家以及作家們的處境。

    入侵之後, 他們都下放改行,成了窗戶擦洗工,停車場看守員,守夜的,公共樓宅燒鍋爐的,或者 最好的——通常得有門路——出租車司機。

     編輯說得滿有風趣,但托馬斯還是想着自己的兒子,不能集中精力聽。

    他記得最近 兩個月内他老在街上從自己身邊走道。

    顯然,這些相遇并非偶然。

    他絕對沒有料到他竟 會和一位受迫害的編輯在一起。

    托馬斯的前妻是一個正統的共産主義者,托馬斯自然會 設想他兒子是在她的影響之下。

    他對兒子一無所知。

    當然,他可以問問兒子他與母親的 關系怎麼樣,但他覺得當着第三者的面這樣問不夠得體。

     最後,編輯講到問題的關鍵了。

    他說,越來越多的人僅僅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便無 緣無故地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結論是:“所以,我們決定要做點什麼。

    ” “你們究竟要做什麼?”托馬斯問。

     他的兒子替對方回答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于說話,驚奇地注意到他說話結結巴 巴。

     “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他說,“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幾個,處 境險惡。

    我們,決定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簽名。

    這些人物,還 算得上,什麼的。

    ” 不,事實上這還不隻是結結巴巴,比口吃更嚴重。

    他越講越慢,無論有意與否,發 每個字音都用重讀,或者用最強音。

    他自己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兩額還未恢複到原有 的蒼白,又漲得绯紅。

     “你們叫我來,讓我參謀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選嗎?”托馬斯問。

     “不,”編輯笑了,“不是要你參謀,我們要你簽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們還沒有忘記他是個醫生。

    他表示推辭,僅 僅是出于謙讓:“等等,光憑他們把我踢出來,并不能說明我是個著名醫生呵!” “你為我們報紙寫過稿,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編輯又朝托馬斯微笑。

     “是的。

    ”托馬斯的兒子欣然地歎了一口氣,托馬斯可能沒有察覺。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會幫助你們的政治犯。

    讓那些與當局沒有沖 突過的人簽名,也許會好一些。

    那些人起碼對當權者們還有些影響。

    是不是?” 編輯笑了;“當然是這樣。

    ”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是一種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難的,是他們絕不會簽 名!” “這倒不是說,我們不去跟他們周旋,或者說我心腸好得怕他們難堪,”他笑了, “你該聽聽他們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馬斯的兒子笑着表示贊成。

     “當然,他們開始都表示同意我們,完全站在這一邊。

    ”編輯繼續說,“他們說, 隻是需要一個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

    他們對簽名怕得要命,不簽呢, 又擔心我們瞧不起。

    ” 托馬斯的兒子和編輯一起笑了。

     編輯交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面短短幾行,用一種較為客氣的方式,呼籲共和國主席 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馬斯飛快地運轉着思緒。

    赦免政治犯?就靠這些被當局抛棄了的人(他們自己就 是潛在的政治犯)對主席提出要求?即便當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計劃,這樣的請願書, 唯一結果也隻能是适得其反! 他兒子打斷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這個國家仍有一幫人沒有被吓住。

     大家都表明立場。

    把麥子與麥殼,分别清楚。

    ” 不錯,不錯,托馬斯想,可那與政治犯們有什麼關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 麥子與麥殼也好,這不是一碼事。

     “騎牆嗎?”編輯問。

     是的,他是在騎牆觀望,隻是不敢這麼說。

    牆上有一幅畫,士兵威脅地指着他說: “你對參加紅軍猶豫不決嗎?”或者說:“你還沒有在兩千字宣言上簽名嗎?”或者說: “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簽過名嗎?”或者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在赦免請願書上簽名 嗎?!”不論這個士兵怎麼說,反正是在威脅。

     編輯剛剛已經說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卻又提出千萬條理由來反對在請願書 上簽名。

    在他看來,他們的理由隻是許許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煙幕彈。

    那托 烏斯還能說什麼呢? 他終于用笑聲打破了沉默,指着牆上的宣傳畫:“有這個當兵的逼我,問我簽還是 不簽,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 于是,三個人又笑了一陣。

     “好了,”托馬斯笑過以後說,“我想想吧,過幾天我們還能碰碰頭嗎?” “什麼時候都可以,”編輯說,“不幸的是,請願書等不了,我們打算明天就将它 遞交主席。

    ” “明天?”托馬斯突然想起那位遞給他聲明書的胖警察,與這位大下巴編輯沒什麼 兩樣,人們都是試圖讓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寫的聲明上簽名。

     “沒有什麼要想的。

    ”兒子的話雖然咄咄逼人,語調卻近乎祈求。

    現在,他們雙雙 對視着,托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貫注時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翹起,這正是自己平常從鏡子 裡看胡須是否刮幹淨了時,在自己臉上看到的一種表情。

    從其他人臉上發現這一點,使 他感到不安。

     當父母與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過孩子的童年時,他們會慢慢習慣這種相似性,他們 會覺得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們中斷這種相似以後再回頭想到這些,或者還會覺得有趣。

     但托馬斯有生以來是第一次與兒子談話!他還不習慣與自己這張不相稱的嘴巴面對面地 坐在一起! 試想你有一條斷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試想那人就坐在你對面,用你的手臂沖着你打 手勢,你一定會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見了魔鬼。

    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愛的手臂,它接 觸你的可能想必會使你魂飛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邊嗎?”他兒子補充說。

    托馬斯突然明白了,他們所演的這 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與兒子的關系。

    他簽字,他們的命運就聯 系在一起了,托馬斯多多少少得盡責地與他友好;不簽字呢,他們的關系就會象以前一 樣不存在。

    不取決于兒子的意志也不取決于他的意志,兒子會因為他的懦弱而拒絕承認 他。

    他處在一種棋場敗局的境地,—無法回避對方的将軍,将被迫放棄這一局。

    他簽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