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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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捕捉了一個奇怪的事實: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寫那個收回聲明, 人人都會因此而高興!第一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将他們的懦弱擡高身價,使他們過去的 行為看來是小事一樁,能歸還他們失去的名聲。

    第二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們能視自己的 榮耀為特權,決不願意讓出,甚至會慢慢培養出一種對懦弱者的暗暗喜愛。

    要是沒有這 些懦弱者,他們的英勇将會立即變成一種無人景仰羨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單調。

     托馬斯受不了這些笑。

    他認為自己處處都看見這種笑,連街上陌生人的臉上也莫不 如此。

    他開始失眠。

    事情能這樣嗎?他真的那麼仰仗那些人嗎?不,他對他們沒好話可 說,自己居然讓他們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實在使他氣憤。

    這是完全不合邏輯的。

    一個 這麼不在乎别人的人怎麼會這樣受制于别人的想法呢? 也許,這種根深蒂固的對人的不信任感(他懷疑那些人有權決定他的命運和對他給 予評判),在他選擇職業時起了作用。

    眼下的職業使他可以回避公開露面。

    比方說,一 個選擇政治家職業的人,當然會樂意去當衆指手劃腳評頭品足,懷着幼稚的自信,以為 如此會獲得民衆的歡心。

    如果群衆表示了不贊同,那隻會刺激他繼續幹下去力争做得更 多更好。

    同樣,托馬斯也受到刺激,不過他的刺激來自疾病的診斷難點。

     一個醫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員,隻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醫生所評價,就是說, 是一種關上門後個人對個人的評價。

    面對那些品評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 答他們,為自己解釋或者辯護。

    現在,托馬斯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數不清 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無法接應它們,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語來回答它們。

    他 聽任每一個人的擺布,聽任人們在醫院内外議論着他(其時緊張的布拉格正謠言四起, 誰背叛,誰告密,誰勾結,傳謠速度快如電報不可思議)。

    他雖然知道但毫無辦法。

    他 對謠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驚奇,對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

    他們對他的興趣令 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擠迫,如同噩夢中一夥人七手八腳将我們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醫生那裡,告訴對方他不會寫一個字。

     主治醫生異乎尋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說他對托馬斯的決定早有預料。

     “即使沒有那個聲明,也許您也能有辦法留我繼續工作吧。

    ”托馬斯竭力暗示對方, 他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辭職來威脅當局。

     但他的同事做夢也沒想到要用辭職來吓唬誰。

    不久(主治醫生比前次更為有力地握 了,握他的手——幾天來他的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被迫離開了醫院。

     5 開始,他在一家離布拉格約五十英裡的鄉村診所裡混,每天乘火車往返兩地,回家 就精疲力盡了。

    一年後,他設法找一個強些的差事,得到的卻是布拉格郊外某個診所裡 更低的職位。

    他在那裡不可能幹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麼都幹的通用品。

    候診室裡總 是擠成一團糟,他對付每一個病人還不要五分鐘,無非是告訴他們吃多少阿斯匹林,給 他們開開病假條,送他們去找某些專科大夫。

    他看自己與其是醫生,還不如說是個管家 仆人。

     一天,門診時間完了,一個約摸五十歲的男人拜訪了他,那人舉止的莊重增添了幾 分高貴氣。

    他自我介紹,是國家内務部的代表,想邀請托馬斯到馬路那邊去喝一杯。

     他要了一杯葡萄酒,托馬斯表示拒絕:“我還得開車回家,他們發現我喝了酒,會 沒收我的執照。

    ”内務部的人笑着說:“真要碰上什麼事,給他們看看這個就行了。

    ” 他遞給托馬斯一張名片(顯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還有部裡的電話号碼。

     然後,他大談特談他如何欽佩托馬斯,大談特談整個部裡的人如何難過,不忍心想 到一位受人尊敬助外科醫生競在一所偏遠的小診所裡分發阿斯匹林。

    他讓托馬斯懂得, 雖然他不能出來說話,警察是不同意采用這麼嚴厲的措施,把專家們從自己的崗位上趕 走的。

     從來沒有誰想到過要表揚托馬斯,于是他非常仔細地聽這位胖官員的講話,對那人 在醫學方面的知識精确和細節熟悉感到驚訝。

    當我們面對奉承時,是多麼沒有防備啊! 托馬斯無法使自己不把部裡官員的話當成一回事。

     這不隻是出于虛榮,更重要的是托馬斯缺乏經驗。

    當你對面坐着一個使人愉快、值 得尊敬、有禮貌的人時,你要提醒自己說,他說的都不是實話,沒有一句出自真誠,是 不容易的。

    保持不相信(經常地、完備地、毫不猶豫地),需要有極大的努力和适當的 訓練——換句話說,要常常經受警察的盤問。

    而托馬斯缺乏這種訓練。

     部裡來的人繼續說:“我們知道,你在蘇黎世有極好的職位,我們非常贊賞你的回 國。

    這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你認識到了你的崗位在這裡。

    ”他又象責怪托馬斯似的說: “可你的崗位應該在手術台上才對!” “我太同意了。

    ”托馬斯說。

     稍停了一下,部裡來的人用悲哀的語調說:“那麼告訴我,大夫,你真的認為共産 黨員應該挖掉自己 的眼睛嗎?你,一位給那麼多人賜予過健康的人,會這麼認為嗎?” “太荒謬了!”托馬斯自衛地吼道,“你為什麼不去讀讀我寫的東西?” “我讀過的。

    ”部裡來的人說。

    聲音聽起來似乎非常難受。

     “我寫了共産黨員應該把眼睛挖去麼?” “人人都是這麼理解的。

    ”部裡來的人說。

    聲音變得越來越悲哀。

     “你去讀全部的文章,我原先寫的那樣。

    你不會談到它的,登出來的文章被删掉了 一些。

    ” “是嗎?”部裡來的人警覺起來,“你是說他們不是按你寫的那樣發表的嗎?” “他們删節了。

    ” “很多嗎?” “大約三分之一。

    ” 部裡來的人看來真的吃了一驚:“他們這樣做是非常不合适的。

    ” 托馬斯聳了聳肩。

     “你應該抗議!他們責無旁貸地應該迅速刊登原稿。

    ” “俄國人來以前,我還有閑工夫想想這事,那以後,我還有其它事要想。

    ” “但你總不願意人們認為你,一個醫生,要剝奪人看東西的權利吧!” “你想想,你懂嗎?這是一封給編輯的信,藏在報紙的角落裡,沒有人注意它,除 了俄國使館的人員。

    隻有他們才去找它。

    ” “别那麼說!别那麼想!我親自與很多人談過,他們讀過你的文章,對你這麼寫感 到吃驚。

    可你現在對我說,那文章與你寫的不相符合,有很多地方不對,是他們讓你寫 的嗎?” “你是說那篇文章?不,我自己寫了交給他們的。

    ” “你認識那裡的人嗎?” “什麼人?” “給你登文章的人呀。

    ” “不。

    ” “你是說你從未跟他們說過話?” “他們叫我親自去過一次。

    ” “幹嘛?” “還是關于文章。

    ” “你跟誰談的?” “一位編輯。

    ” “他叫什麼名字?” 直到這時,托馬斯才意識到自已是在被審訊。

    他馬上明白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 可能使某個人陷入危險。

    他顯然知道那位編輯的名字,卻否認了:“我不清楚。

    ” “好啦,好啦,”那人的聲音中透出對托馬斯不老實的惱怒,“你總不能說,他連 自我介紹都沒有?” 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實,我們良好的教養竟成了秘密警察的幫兇。

    我們不知道 如何撤謊。

    我們的爸爸媽媽們老是命令我們“說實話”。

    這種思想灌輸變成了一種如此 自覺的行為,以至我仍在審訊中對秘密警察撒謊都感到羞恥。

    對我們來說,與他争一場 或罵一頓(我們可以無動于衷),比當着他的面撤謊(這是唯一可行的),要簡單得多。

     部裡的人指責他不老實時,托馬斯幾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不得不逾越道德的障礙來 堅持謊言:“我想,他的确作了介紹,但他的名字不響亮,我馬上就給忘了。

    ” “他什麼樣子?” 他打交道的那位編緝是一個淺棕色頭發、剪平頭的矮個子男人,托馬斯現在盡力選 擇與他相反的特征:“高個子,留着長長的黑頭發。

    ”他說。

     “呵,”部裡來的人說,“有個大下巴!” “對了。

    ”托馬斯說。

     “背有點駝。

    ” “對了。

    ”托馬斯心想,部裡來的人現在已經認準某個人了。

    重要的不是托馬斯說 出了某個可憐的編輯,而是他說出的情況是不真實的。

     “那麼他要見你是為了什麼呢?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有關詞序的問題。

    ” 這聽起來象是在可笑地捏造借口。

    部裡來的人對于托馬斯拒絕講實話更惱火了: “你開始說他們删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來又對我說,他們跟你隻談了詞序的 問題!這合邏輯嗎?” 這回托馬斯回答得毫不為難,因為他講的絕對是實話:“是不合邏輯,但事實就是 這樣。

    ”他笑起來,“他們要求我允許他們改變一個句子的語序,随後便把我寫的東西 砍去了三分之一。

    ” 部裡來的人搖搖頭,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為:“他們這樣做太亂彈琴了。

    ” 他喝完了酒就作總結:“你是被人操縱了,大夫,被人利用了。

    遺憾的是你和你的 病人都吃了苦頭。

    我們非常了解你積極的品質,我們知道該怎麼辦。

    ” 他向托馬斯把手伸過來,熱情地握了握手,然後各自乘自己的車走了。

     6 與那位部裡來的人談過以後,托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

    他怎麼能一直用快活 的語調進行那場談話呢?如果說,當初他未能拒絕與那人打交道的話(他對于突如其來 的事毫無準備,不知道法律寬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絕象老朋友似的跟他喝酒嘛! 假如有人看見他了,而且還認識那個人,必定推斷出托馬斯在為警察局工作!而且,他 為什麼要告訴對方文章删節一事呢?幹嘛要多嘴多舌?他對自己不高興到了極點。

     兩周後,部裡來的人又拜訪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

    但這一次托馬斯提出要呆 在自己的辦公室裡。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

    ”那人笑着說。

     托馬斯對他的話産生了好奇。

    對方說那些話,就象一個棋手在告訴對手:你先走錯 了一步。

     他們相對而坐,托馬斯坐在辦公桌旁。

    他們大約談了十分鐘當時猖獗一時的流行性 感冒,然後那人說:“我們為你的事想了很多。

    如果僅僅是我們處理這事,那就不會有 什麼問題。

    可我們還得考慮社會輿論。

    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你那篇文章煽起了歇斯 底裡的反共之火。

    我得告訴你,有人甚至就因為你這篇文章,建議到法院去告你。

    法律 中有一條。

    就是針對公開煽動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