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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一個愛字也不敢向她明說。

    ……這種愛,這種絕望的愛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自然這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能夠埋怨她。

    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整天被這種絕望的愛折磨着。

    ……我每次到王家去,我總要望她的窗戶,有時候她在家,我看見白色的窗簾,它給了我多少幻想,多少美麗的幻想,我仿佛看見了她在房裡的一舉一動,我好像就站在她的身邊。

    但是這安慰也隻是暫時的,因為不久我就記起我的身世,于是我又陷在污泥裡去了。

    ……她在家裡的時候,我聽得見她的咳嗽聲,談話聲,那是多麼好聽的聲音!那時我要費很大的力才能夠把心放在書上,才能夠給我的小學生講解。

    ……有時候她在學堂裡還沒有回家,聽不見她的一點聲音,我又感覺到寂寞。

    ……我為了她把身體弄得壞到這個樣子,可是她一點也不曉得,而且也沒有一個人曉得。

    其實她就是曉得,她至多也不過可憐可憐我罷了,她不會愛我的。

    ……我明白沒有一個女人會愛我。

    我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光明,那麼多的愛,可是都不是為我而設的,我是一個被幸福遺棄了的人。

    ……”他停了停。

    覺民并不開口。

     劍雲取出手帕揩了眼淚,又把他的謙虛而憂郁的眼光在覺民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帶着苦笑,慢慢地說:“覺民,你會笑我無聊吧,我太不自量了。

    有時候我簡直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有時候在絕望中甚至怨恨我的父母把我生在這樣的環境裡面。

    隻要我換了一個環境,譬如就處在你的地位吧,我也不會痛苦到這個地步了。

    ……覺民,我真羨慕你!我常常想,我甚至禱告,隻要能夠處在你這樣的環境,像你這樣可以随意跟她接近談話,就是縮短我十年的壽命我也情願。

    ……我常常生病,有時候就是為了她的緣故。

    在病中我也還想念她,而且想念得更切。

    我天天禱告,盼望她到我的病房來看我一次,我暗暗地低聲喚她的名字,我希望她總有一天會聽見。

    ……我聽見腳步聲我就以為她來了。

    但是她的腳步聲我記得很清楚。

    她的腳步整天踏在我的心上。

    可是她始終不曾來看我一次。

    ……記得你們來看我的時候,我見了你們,就仿佛見了她,因為你們常常跟她在一起。

    偶爾從你們的談話裡聽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我覺得我的病體馬上就好多了。

    可是你們不久就去了,而且去了又不曉得什麼時候再來。

    我想到你們去了以後我的寂寞冷靜,我覺得我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一樣。

    你們不曉得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望你們,我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向你們說感謝的話。

    我還想托你們轉達幾句話問候她,或者向你們詢問她的近況。

    可是我又害怕你們會猜到我的心理,會笑我,會責備我,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出來。

    ……還有第二次你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看見覺慧手裡拿的那張《黎明周報》,我看見她的文章的題目同署名。

    我很想向覺慧要來那張報紙細細地讀,可是不曉得為什麼緣故,我終于不敢開口。

    我害怕我一開口,你們就會知道我的秘密,會責備我,不理我。

    雖然事後我明白我的過慮是多麼可笑,但是當時的确是這樣。

    ……你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把那個題目不曉得念了多少遍。

    ”他把兩隻手捏在一起絞了幾下。

    覺民忽然咳了一聲嗽。

     “我的話就要完了,”劍雲放開手繼續說。

    “我不該拿我的瑣碎事情來耗費你的時間。

    不過除了你以外,我連一個可以聽我的傾訴的人也沒有。

    ……我想你一定愛她,自然你不會妒忌我。

    哪個會妒忌像我這樣的人呢?我真羨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滿地結婚。

    ……萬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應将來你們兩個人一起到墳地上來看我嗎?那個時候我在墳裡不曉得要怎樣地感激你們啊!你答應我嗎?”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覺民的臉。

     覺民受不住這樣的眼光,他避開了。

    他在劍雲說話的時候,常常改變面部的表情,然而他總是閉着口不說話。

    到了最後,他實在不能再忍耐了,他被同情與憐憫的感情壓倒了。

    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聲音說:“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他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我真不曉得應該怎樣地感謝你!”感激的眼淚沿着劍雲的瘦削的臉頰流下來,在他的謙虛而憂郁的臉上掠過了喜悅的微光。

    雖然是輕輕的一諾,在他那渺小的生存中也就是絕大的安慰了。

     這時候在廣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愛。

    然而對于這個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麼都被剝奪去了的謙虛的人,就隻有這輕輕的一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