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塞瓦斯托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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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耳譯 一 自從塞瓦斯托波爾的棱堡裡打響第一炮,将敵方工事炸得泥石橫飛以來,已過去半年時光了。

    打那時候以來,數以萬計的榴彈、炮彈和槍彈從棱堡到塹壕、從塹壕到棱堡不停地飛來飛往,而死神也在雙方陣地上空不停地翺翔。

     成千成萬人的自尊心蒙受了羞辱,也有成千成萬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從而顯得躊躇滿志,還有成千成萬人則倒入了死神的懷抱。

    多少人挂上了星章,多少人則被摘掉了星章。

    有多少顆安娜勳章、弗拉基米爾勳章啊,可也有多少具玫瑰色的棺材,多少幅亞麻料的遮屍布!而棱堡裡依然發出隆隆的炮聲,那些禁不住打哆嗦、懷着迷信的恐懼的法國佬在明朗的夜晚依然從自己的營地上窺望着塞瓦斯托波爾棱堡所在的彈坑處處、一片焦黃的土地,窺望着我方水兵在棱堡附近走動的黑影,數着由裡面憤怒地伸出炮筒的炮眼;我方的軍士信号員也依然從信号塔上用望遠鏡瞭望着穿豔色軍服1的法國兵的身影,觀察着他們的炮台、篷帳、在綠山上移動的縱隊和塹壕裡燃起的硝煙;各種各樣的人懷着各種各樣的願望,依然從世界的五洲四海,依然壯懷激烈地奔向這個玩命的地方。

     可是外交家們未解決得了的問題,訴諸火藥和鮮血,那就更難解決了。

     我常常異想天開:假如交戰的一方向另一方提議,雙方各自從部隊中裁去一名士兵,将會如何?這願望可能顯得離奇,但何不一試呢?随後雙方又各自裁去第二名,繼之又裁去第三名、第四名,以此類推,直至雙方的部隊都各剩下一名士兵(假定雙方部隊兵力相等,并且量的相等也可代之以質的相等)。

    到這時候,如果在有理性的造物的有理性的代表之間确有複雜的政治問題必須以武力去解決,那麼,就讓這兩名士兵去拼搏吧&mdash&mdash就讓一人去攻城,另一人去守吧。

     這種論點聽上去隻是一種奇談怪論,然而它是可信的,說真的,一名俄國士兵對一名同盟軍的代表作戰,與八萬名士兵對八萬名士兵作戰有什麼區别呢?為什麼不是十三萬五千人對十三萬五千人呢?為什麼不是兩萬人對兩萬人呢?為什麼不是一人對一人呢?決不能說一種人數比另一種人數不合理。

    實際上,最後一種人數要合理得多,因為它較為人道些。

    戰争嘛,或者說是一種瘋狂,或者說是人們制造這種瘋狂,這些人們根本不是我們不知所以地認為的那種有理性的造物。

    戰争隻能歸為這兩種中的一種。

     二 在塞瓦斯托波爾這座圍城的公園裡,有一支團裡的樂隊去一個亭子旁邊演奏,三五成群的軍人和婦女們在一些小路上悠然漫步。

    春天明麗的朝陽一大早便升起在英軍的工事上空,接着移到棱堡上,後來又移到城市上,移到尼古拉耶夫營房上,把歡樂的光芒一視同仁地灑向芸芸衆生,眼下又落在遠處藍藍的大海上,那大海節奏均勻地晃蕩着,銀光閃閃。

     在濱海街的左側建有一幢幢水兵小營房,一個略顯羅鍋的高個子步兵軍官從一間宿舍的小門裡走了出來,一邊往手上戴着一隻不很白但很幹淨的手套,一邊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腳下,往山上的公園走去。

    這個軍官前額很低,容貌欠佳,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智力的愚鈍,但同時也顯示出他為人的審慎、誠實和正派。

    他那身材也令人不敢恭維:大長腿,動作笨拙,似乎還帶點拘謹。

    他頭戴一頂不算太舊的軍帽,身穿一件紫得出奇的薄薄的軍大衣,衣襟下露出一條金表鍊,褲腳上縫有套帶,腳上的那雙小牛皮皮鞋雖然後跟四邊都有些磨損,可是鞋面精光锃亮&mdash&mdash但若是說根據在步兵軍官身上一般看不到的這些裝束,倒不如說根據他這個人的整個神态,一個見多識廣的軍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不是一個一般的步兵軍官,而是一個身份較高的人。

    若不是他那副相貌顯示他是道地的俄羅斯人,也許會被人看成是德國人,或者被看成是個副官或團的軍需官(那他就該帶馬刺了),或者是戰時從騎兵隊,也許從近衛隊調來的軍官。

    他的确是從騎兵隊調來的,而此時此刻他往上走向公園的時候,他想起了剛收到的一封信,這封信是一位昔日的同僚及其妻子寫來的。

    那位同僚現已退伍,是T省的一位地主,此人有位藍眼睛的妻子,名叫娜塔莎,她也是他的摯友。

    他想起了這位老同僚在信中寫的一段話: &ldquo《殘疾人報》2剛一送到,普普卡(那位退伍的槍騎兵這樣稱呼自己的太太)便急不可待地奔到前室,抓起報紙,要麼跑到涼亭的S形坐椅旁,要麼跑到客廳裡,(記得否,當團隊駐紮在我們城裡時,我們與仁兄一起度過了多少美好的冬天夜晚啊。

    )懷着你所難以想象的熱情讀着你們的英雄事迹。

    她常常談起你。

    她說:&lsquo瞧,這個米哈伊洛夫是個多可愛的人兒呀,等我見到他時,我定要好好地親親他&mdash&mdash他在棱堡上作戰,準會得喬治十字勳章的,報紙上也定會報導他們。

    &rsquo等等,等等,這真的讓我吃起你的醋來了。

    &rdquo在另一處他又寫道:&ldquo我們這裡報紙到得太晚了,傳說紛纭,可莫衷一是,比如說吧,你所認得的幾個搞音樂的小姐昨天就在那兒說什麼拿破侖3被我們的哥薩克抓住了,正被押往彼得堡,可你明白,我怎能相信這種傳聞呢?有一位從彼得堡來的人(他是一位大臣的親信,身負特殊使命,是個挺可愛的人,如今城裡已沒有什麼人物了,你難以想象得出,他就是我們這兒難得的消息來源了),他相當肯定地說,我們的軍隊已經占領了葉夫帕托裡亞,這樣一來,法國人已經失去了跟巴拉克拉瓦的聯絡,他還說,在這次戰役裡,我方損失了二百人,而法軍方面則死了五千人。

    賤内聽了這消息,真是欣喜若狂,樂了一個通宵,她說,她料到你一定參加了這場戰鬥,而且一定大顯身手&hellip&hellip&rdquo 讀了由我特意标上着重号的詞句,看了整封信的語氣,趣味高雅的讀者對于這位穿着後跟磨損了的皮靴的米哈伊洛夫上尉的正派,對于他那位連消息來源都寫了别字的,并具有那麼奇怪的地理概念的老同僚,對于那位坐在S形椅子上的臉色蒼白的女友(也許讀者甚至會不無根據地想象這位長着髒指甲的娜塔莎),總之,對于他所瞧不起的這整個無所事事、肮裡肮髒的外省社交界一定會形成一種真實的然而很不怎麼樣的想法。

    &mdash&mdash雖然如此,米哈伊洛夫上尉還是懷着一種說不上來的又憂又喜的心情回憶起自己那位外省的臉色蒼白的女相好,回憶起他常常在晚間跟她在涼亭裡促膝談心、互訴衷情的情景,回憶起他們在書房裡打一個戈比的賭注的紙牌時,那位善良的槍騎兵同僚怎麼輸牌,怎麼發急,而妻子又怎麼嘲笑他的情景&mdash&mdash回憶起這些友人對他的情誼(也許,他覺得那位臉色蒼白的女相好還有某種超乎友誼的東西)。

    所有這些老友及其周圍的情形都以異常甜蜜歡快的玫瑰色在他的想象中閃過,他為自己的這些回憶而微笑起來,用手摸了摸口袋,那裡正藏着這封令他頗感親切的信。

    這些回憶對于米哈伊洛夫上尉來說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就是因為他當今所處的這個步兵團,比起他以前在T城時以騎兵軍官身份和以太太小姐們的好男伴身份出入其間,并到處受人歡迎的那個社交圈子差勁多了。

     他昔日的社交圈子比之現在的要高多了,所以每當他要吐露心曲時,他就會對他的步兵夥伴們暢談他風光的往日,說他有過自備的輕便馬車,常去參加省長家的舞會,跟一位高級文官打過牌,同事們将信将疑、興味索然地聽着他的絮叨,似乎不願跟他較真兒,奚落他幾句&mdash&mdash隻是說,&ldquo讓他吹去吧”如果說他對于同事們的縱酒、玩牌小賭,總之對于那些不文明作風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瞧不起,這應該說是他的性格異常和順、世故和審慎所使然。

     米哈伊洛夫上尉不由得從回憶轉而想入非非。

    他穿着那雙後跟磨壞了的皮靴一邊走在狹窄的小巷裡,一邊想着:&ldquo要是娜塔莎有朝一日突然從《殘疾人報》上讀到我如何帶頭爬上敵人的炮台,并獲得喬治勳章的報導時,她該會多麼驚訝和歡喜呀。

    照老規章說,我該升大尉了,然後嘛,在這一年裡我可能很輕易地升為少校,因為許多人陣亡了,再說,在這個戰役裡,我們中間一定還會有許多弟兄戰死,而我這個有些名聲的人,定會被委派去指揮一個團&hellip&hellip當上中校&hellip&hellip挂上安娜勳章&hellip&hellip再升上校&hellip&hellip&rdquo接着他想象自己當上将軍了,按他的幻想,到了那時候,他那位舊同僚已經作古了,娜塔莎成了寡婦,他要賞光去看望一下她。

    正當他想到這兒,公園裡的樂聲更清晰地飛進了他的耳朵,人群也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發現自己已來到了公園,依舊還是原先那個沒有什麼好神氣的、又笨拙又膽小的步兵上尉。

     三 他先是走近那個有樂隊在旁演奏的亭子,同團的士兵托着翻開的樂譜,站在樂師們前面充當樂譜架,文書、士官生、抱着娃娃的保姆和穿着舊軍大衣的軍官在他們的周邊站了一圈,這些人與其說是在欣賞音樂,倒不如說是在看熱鬧。

    海軍官兵、副官和戴着白手套穿着新大衣的軍官大部分都在亭子的四周站着、坐着,或者在來回漫步。

    在公園的林蔭大道上熙來攘往的有各種各樣的軍官和形形色色的婦女,個别婦女戴着帽子,大部分則紮着頭巾(也有既不紮頭巾又不戴帽子的),可是沒有一個是上歲數的婆娘,妙就妙在全是年紀輕輕的女人。

    在下邊濃蔭密布、香氣襲人的刺槐組成的各條林蔭小道上漫步或閑坐的則是三三兩兩的好清幽的人。

     在公園裡遇到米哈伊洛夫上尉的人,誰也沒有顯出分外的歡喜,也許,與他同團的奧布若戈夫大尉和蘇斯利科夫大尉算是例外,他們卻非常熱烈地跟他握手。

    不過前者穿着一條駝毛褲子,一件破舊的軍大衣,沒有戴手套,紅紅的臉上大汗淋漓,而後者則是大喊大嚷,吊兒郎當,以緻讓人羞于跟他們為伍,尤其是在戴白手套的軍官們面前。

    米哈伊洛夫上尉曾向那些軍官裡的一位副官點頭緻意,而對另一位也想打一下招呼,因為他們曾在一位共同的熟人家裡見過兩次面。

    再說啦,他同奧布若戈夫和蘇斯利科夫這兩位仁兄天天要見五六次面,握五六次手,那麼再跟他們一起散步,還有什麼勁兒呢?他不是為這個而來聽音樂的呀。

     他很想走到他向之點頭緻意的那位副官跟前,很想跟這些先生們聊上幾句,這并不是為了讓奧布若戈夫大尉和蘇斯利科夫大尉、帕什捷茨基中尉等人看到他和他們談話,隻不過是因為他們都是些令人可心的人,再說他們消息靈通,可能會告訴他一些新聞&hellip&hellip 可是,米哈伊洛夫為什麼顧慮重重,不敢去到他們跟前呢?&ldquo萬一他們對我不還禮,&rdquo他心裡想,&ldquo或者雖然向我還一下禮,過後隻管談他們自己的,好像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似的,或者索性從我身邊走開,把我單獨撂在那幫特出人物中間,那将如何是好呢?&rdquo特出人物這個詞(意指無論哪個階層中的精英式人物)在我們俄國從某個時期起就廣為流行了(雖然有人認為在這兒根本不該有這種人物),凡是虛榮所滲透到的各個地區和各個階層(像虛榮這種卑劣的感情在什麼時代和環境的條件下不會四處滲透呢?),它全都滲透到了&mdash&mdash它已滲透到商人、官吏、文書、軍官等等階層中,也滲透到薩拉托夫、馬馬迪什、文尼察等地方,總之,凡是有人在的地方,它都滲透到了。

    既然在塞瓦斯托波爾這座圍城裡到處有很多人,所以就有很多的虛榮,也就有了特出人物,盡管死神時時刻刻都翺翔在每個特出人物和非特出人物的頭頂上。

     在奧布若戈夫大尉看來,米哈伊洛夫上尉是個特出人物,因為他穿一件清潔的軍大衣,戴一副潔淨的手套,大尉對他雖然不無敬意,可對他的這一點感到受不了;在米哈伊洛夫上尉的心目中,卡盧金副官是個特出人物,因為他是個副官,跟旁的副官稱兄道弟,由于這一點,上尉對他不大有好感,雖然心裡怕他。

    在卡盧金副官看來,諾爾多夫伯爵是個特出人物,卡盧金在心裡老是罵他、瞧不起他,就因為他是某個将官的副官。

    特出人物真是個可怕的字眼呀。

    為什麼佐博夫少尉在一位跟校官并坐在一起的同事身邊經過時,雖然這裡沒有任何可笑之處,可他卻情不自禁地發笑呢?這就是要表明他雖非特出人物,但一點兒也不比他們遜色。

    為什麼那個校官要用那樣淡淡的、懶洋洋的、很不自然的腔調說話呢?這就是為了使對方明白他是個特出人物,同時又表明他平易近人,肯屈尊同一個少尉閑談。

    為什麼那個士官生走在一位初次見到而怎麼也不敢去接近的太太後邊,要那樣揮胳膊擠眼睛呢?這是為了向所有的軍官表明,雖然他得向他們脫帽緻禮,但他畢竟是特出人物,而且心裡怡然自得。

    為什麼炮兵大尉是那樣粗聲粗氣地對待一個好心的傳令官呢?這是為了向大家表明,他從不巴結特出人物,也無求于他們,如此等等。

     虛榮呀虛榮,到處都是虛榮,即使在那些眼看就要進棺材的人們那裡,在那些為了崇高信念而去獻身的人們那裡,也都有虛榮。

    虛榮啊!也許,它就是我們的時代特征和特殊病症。

    為什麼在從前的人們那裡就沒聽說有這種像天花或霍亂似的欲望呢?為什麼在我們時代隻有以下三類人呢?一類人把虛榮的本原當作必然存在的事實,所以認為它是正當的,自然要服從于它;另一類人把它當作不幸的可又無法克服的東西;第三類人則是在其影響下不自覺地奴性地去行事。

    為什麼像荷馬和莎士比亞這樣的作家講的是愛情、榮譽和苦難,而我們時代的文學卻隻是沒完沒了地大講&ldquo勢利&rdquo和&ldquo虛榮&rdquo4呢? 米哈伊洛夫上尉兩次都猶豫不決地從他所認為的那一夥特出人物旁邊走了過去,到第三次才勉強自己走到他們跟前。

    這小圈子裡共有四位軍官:副官卡盧金,他是米哈伊洛夫的熟人;副官加利欽公爵,他在卡盧金眼裡甚至也有點像特出人物;中校涅費爾多夫,他是所謂的一百二十二個上流人物中的一個&mdash&mdash那都是些在退伍之後重來服役的人,其中一部分是由于受愛國主義的鼓舞而來的,一部分是受功名心的驅使,但主要是由于大家都這麼做&mdash&mdash他是個莫斯科單身俱樂部裡的老成員,在這裡他是屬于那種什麼都不幹,什麼都不懂,對上級的各項措施都要說三道四的不滿分子中的一個;還有一位是騎兵大尉普拉斯庫欣,也是那一百二十二個英雄之一。

    米哈伊洛夫趕巧了,卡盧金這會兒情緒正佳(将軍剛同他談了一次話,對他信賴之至;加利欽公爵從彼得堡來了,住在他那兒),他覺得同米哈伊洛夫上尉握一下手并不算有失身份,然而普拉斯庫欣卻不大願意這樣做,雖然跟米哈伊洛夫常在棱堡裡碰面,還不止一次地喝過他的葡萄酒和伏特加,甚至還欠了他十二個半盧布的賭債。

    由于他跟加利欽公爵還不大熟,所以不願意在公爵面前顯出自己跟一個普通的步兵上尉相熟;因此他隻對上尉微微點點頭。

     &ldquo怎麼樣呀,上尉,&rdquo卡盧金說,&ldquo什麼時候再上棱堡去呀?還記得咱們在施瓦爾茨那次見面時的情景嗎?&mdash&mdash打得好激烈呀,對嗎?&rdquo &ldquo确實很激烈。

    &rdquo米哈伊洛夫說,并不好意思地想起那天夜裡他那副狼狽相,當時他貓着腰沿着塹壕悄悄地往棱堡裡溜,卻碰上了卡盧金,正遇上卡盧金佩着那晃得砰砰作響的軍刀神氣十足地走過來。

     &ldquo按說,我應該明天才去,可是我們那兒,&rdquo米哈伊洛夫接着說,&ldquo有個軍官病了,所以&hellip&hellip&rdquo他是想說,本來還沒輪到他去,但因為八連的連長生病了,率領連隊的隻有一個準尉,他認為自己責無旁貸地要去接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因此他今天就要去棱堡。

    而卡盧金并沒有聽他說下去。

     &ldquo我覺得這幾天會出什麼事。

    &rdquo他對加利欽公爵說。

     &ldquo是嗎,今兒個不會出什麼事吧。

    &rdquo米哈伊洛夫膽怯地問,時而瞧瞧卡盧金,時而瞧瞧加利欽。

    誰也沒有答理他。

    加利欽公爵隻是随便皺了下眉頭,穿過他的帽邊瞟了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說: &ldquo那個戴紅頭巾的小妞長得挺水靈呀。

    您不認得她嗎,上尉?&rdquo &ldquo她是住在我宿舍附近的一個水兵的閨女。

    &rdquo上尉答道。

     &ldquo咱們過去好好瞧瞧她。

    &rdquo 加利欽公爵便一手挽着卡盧金,一手挽着上尉,他事先就料到,這必定會讓後者大為高興的,果真如此。

     上尉有些迷信,他認為臨作戰前去玩女人是種大罪孽,然而他在這個場合裡卻裝得像個大色鬼,顯然,加利欽公爵和卡盧金不信他是這樣,這倒使那個戴紅頭巾的小妞深感驚異,因為她以前不止一次地發現上尉走過她的窗前時還臉紅呢。

    普拉斯庫欣走在後邊,一個勁地碰碰加利欽公爵的胳膊,用法語說這說那;可是在這條小路上并排走不了四個人,所以他隻好一個人走在後邊,直到逛第二圈時,他才挽住那個走過來要跟他說話的海軍軍官謝爾維亞金的胳膊,此人是以勇敢聞名的,他很想加入這個特出人物的圈子。

    于是這個響當當的勇士歡歡喜喜地把他那肌肉發達、健美有力的胳膊伸進普拉斯庫欣的肘彎裡,雖然大家都知道,包括謝爾維亞金本人也知道這個普拉斯庫欣不是個好東西。

    普拉斯庫欣向加利欽公爵說明自己是怎樣跟這位海軍軍官認識的,又悄悄地告訴他說,這是一位聞名遐迩的勇士,然而加利欽公爵由于昨天已去過第四棱堡,看到榴彈就在離自己二十步遠的地方爆炸,因此便認為自己的勇敢并不次于這位先生,并認為許多人不過是徒有虛名,所以對謝爾維亞金完全不瞧在眼裡。

     米哈伊洛夫上尉跟着這一夥人一起散步,心裡感到美滋滋的,所以就把那封從T城寄來的親切的信忘了,把要去棱堡而引發的揪心的愁思忘了,把七點鐘需要回到宿舍的事也忘了。

    他一直與他們待在一起,到後來他們避開了他的視線,隻顧自己幾個人說話,暗示他可以走開,最後幹脆離開他走了。

    但這位上尉還是挺滿意的,因此當他走過士官生彼斯特男爵(此人昨晚頭一回在第五棱堡的掩蔽部裡過了一夜,便自以為是個英雄了,顯得傲慢得了不得)的身旁時,士官生在向他脫帽敬禮時擺出一副令人可疑的高傲神态,他絲毫也沒有感到耿耿于懷。

     四 上尉剛一邁進自己宿舍的門檻,腦子裡便冒出一些迥然不同的想法。

    他瞧着自己小房間裡高低不平的泥地、糊着紙的歪裡歪扭的窗戶、自己睡的舊床,以及床上邊釘着的織有女騎士像的毯子,瞧着那挂着的兩隻圖拉制造的手槍,以及和他同住的士官生那張髒裡巴叽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