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白眼橫施碎花消積恨 憨态可掬授果續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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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對着。

    于是伸手在頭上取下帽子來,向小南遠遠地點了一點頭。

    小南猛然地看到他,先是突然站住,好像有個要打招呼的樣子。

    然而她忽然又有所悟,将臉子闆住,眼光一直朝前,并不理會士毅。

    士毅拿了帽子在手,竟是望着呆住了,那帽子不能夠再戴上頭去。

    卻是身旁有一個女孩子,看見了士毅那情形,就問道:“喂,那個人是和你打招呼嗎?”小南道:“他認錯了人了?我不認得他。

    ”說時,她眼角向士毅瞟了一眼,竟自走了。

    士毅到了這時,才知道她不是沒有看見,乃是不肯理會。

    若是隻管去招呼她,她翻轉臉來,也許要加自己一個公然調戲的罪名。

    他的臉上,由白變到紅,由紅變到青,由青再轉到蒼白,簡直要把他氣昏過去了。

    他在這樣發呆的時候,那一群男女,歡天喜地,已是走遠了。

    士毅呆站了許久,心裡好個不服。

    我和你雖不是多年多月的朋友,可是我為你出的氣力,那就大了。

    不但是我和你熟,我和你一家人都熟,你怎幺說是不認得我哩?你并不是那極端的舊式女子,不交男朋友的,在你那同路,就有好幾個男人,對我這個男人,難道就不許交朋友嗎?是了,你的朋友,都是穿漂亮西裝的,我是穿破舊爛衣服的,和我點個頭,說句話,就丢了你的臉,所以幹脆說是不認得我,就免除這些個麻煩了。

    好罷,不認得我就不認得我,我們從此斷絕往來就是了。

    這樣大一點年紀的女孩子,倒有這樣辣毒的手段?好了,總算我領教了。

     他在這門口站了有半小時之久,自己發了呆,移動不得,因聽得有人道:“這個人做什幺的!老在這裡站着。

    ”回頭一看,有兩個人站在别個大門裡,向自己望着。

    心想,我站在這裡,大概是有些引人注意,注意的原因何在?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不好吧?自己吹了一口氣,低了腦袋,就向會館裡走去。

    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心裡也恨了起來,覺得所有的漂亮的女子,都是蛇蠍一般心眼的,我遇到這種女子,就應該打她三拳,踢她三腳,才可以了卻心頭之恨。

    他如此想着,慢慢地走了回去。

     到家以後,不知已是日落牆頭,那淡黃色的斜陽,返光照着院子裡,顯出一種慘淡的景象。

    他不知道今天何以混掉了許多光陰,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些什幺路,就回到了會館裡了。

    他隻感到頹喪的意識,和模糊的事實,人是像夢一般。

    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他突坐到鋪着草席的床上,忽然一件恨事,湧上了心頭。

    這床上的棉被,這床上的褥單,到哪裡去了?不都為了那個撿煤核的女子!要換好的衣服,當了錢,給她賣着去了。

    我為她寫字,寫成了腦病,寫成了腦病之後,卻隻睡這樣沒有被褥的空床,她雖然也曾到會館裡來看過一次病,然而她看到我屋子裡的東西是這樣的簡陋,好像大為失望。

    她嫌我窮,忘了她自己窮。

    她嫌我是個混小事的文字苦工,她忘了她是一個偷煤塊的女賊。

    我早知道這樣,那天在西便門外,我就該痛痛快快地蹂躏一頓。

    什幺是道德?什幺是良心?什幺是宗教?這全是一種裝門面的假幌子。

    她身上曾戴着那樣一個№字,可曾有一點佛教的慈悲觀念?我好恨,我也好悔。

    那天,我為什幺要保全她的貞躁?我一條性命,幾乎送在她手裡,她不過是送了我一束花來安慰我,我要這個安慰做什幺? 士毅坐在床沿上,兩手抓了草席,兩腳緊緊地蹬着,眼睛通紅,望了窗子外的朦胧晚色。

    他掀開床頭邊的一隻藍布破枕頭,露出了一個扁扁的紙包。

    那紙包裡面,便是幾十片花瓣。

    那是小南送來的殘花,不忍抛棄,留在這裡的。

    自己重視着人家送來的花,人家卻輕視着我本人,我要這個何用?想到這裡,也來不及透開那紙包,兩手平中一撕,連紙與花瓣,撕了個粉碎。

    花瓣落在滿地,他還是覺得不足以解恨,兩隻腳在那粉碎的花瓣上,盡量地踐踏了一陣。

    接着用腳連連跺了幾下:“現在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

    ”這會館裡的長班,正由房門口經過,聽了這話,就進來問道:“你怎幺了?”士毅這才覺得自己神經錯亂,把外面人驚動了,便道:“沒有什幺,屋子裡又出了耗子了。

    ”長班走開了,他坐在床沿上,心房裡還是隻管呼呼亂跳。

    一個人悶坐了許久,又轉念一想,我這人也是多此一氣,她一個撿煤核的女孩,知道什幺?不過是圖人家的吃,圖人家的穿而已。

    假使我今天坐汽車住洋樓,再把她找到一處來玩,叫她對着那個穿漂亮西裝的青年,不必去理會,她也就照樣不會去理會的。

    社會上多少自命有知識的女子,結果也是免不了向有錢的人懷抱裡鑽了去?一個撿煤核的姑娘,你能教她會生出超人的思想來嗎?這隻怪我吃了三天飽飯,就不安分。

    我假使不是慈善會門口遇到她,也不去加以追逐,就不會生這一場病,也就不會有這一場煩惱。

    算來算去,總是自己的不是,既然是自己不是,就可以心裡自寬自解,不必去恨小南了。

    在他這樣轉念了一番,心裡頭的氣,似乎平靜了些。

    可是這整個月的苦工,全為着别人白忙了,總不能一點惋惜的意思也沒有。

    因之自這日起,在街上走着,遇到了男女兩人同走,對那男子,冷眼看到,心裡必定在那裡慨歎着,唉!你不用美,懊喪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對那女子又想着,猜不出你對這個男子,又要用什幺毒辣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