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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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是方二小姐嗎?”那人道:“是的。

    這樣有名的人,你難道都不認識?”奚太太聽說,老遠就向大路上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又笑嘻嘻地叫了聲:“小姐!”二小姐坐在馬上,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提起馬鞭子,向她招了幾招。

      奚太太對她的小孩子道:“你們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說話呀。

    ”說着,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個鞠躬禮。

    這個鞠躬禮,行得未免太早,到馬前還有好幾丈路。

    她行過禮擡起頭來,見相距還有這麼些個路,二小姐還是兩手扳着軟馬鞭子遊戲,對于行禮的人,隻是微微看了一眼,并沒有加以回答。

    奚太太想着,也許我這個禮行得太快,人家沒有看見吧?于是又向前兩步,再向她行了個鞠躬禮。

    奚太太這個禮。

    還是行得功夫周到,兩手垂下來,雙放到腹部,然後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彎着腰,行了個九十度的弧形禮。

    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經過多少行禮,經過多少人奉承,對于這種應享受的禮貌,本來是不在意的。

    不過奚太太再三的鞠躬,這印象給予她就深了。

    在這三度鞠躬以後,她居然受到了感動,向奚太太點了個頭。

    笑問道:“你姓什麼,倒是很不偷懶’今天還教學生呢。

    ”奚太太道:“我姓奚,這是我自己三個孩子,今天不上學,過節又沒有什麼吃的,那給他們一些什麼娛樂,讓他們混過半天的時間呢?所以我就想了這麼一點辦法,和他們唱兩個歌。

    ”二小姐笑道:“這也很好,不花錢,也不會浪費時間。

    ”說着,回過頭來向她的随從道:“倘若人人都能這樣想,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樂地過去嗎?何必天天叫着生活過不了?”奚太太聽了,心想,她這樣天下聞名的有錢小姐,倒是主張在家過苦日子的。

     這個時候,當然大家都要搶一個時間去睡覺。

    誰知明日什麼時候又有警報來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見解不這樣,她怕一覺睡去之後,天亮起來不了,因之泡了一壺沱茶,枯坐一夜。

    天亮以後,洗臉梳頭,換了件藍布長衫。

    将奚先生留在家裡的名片,用毛筆在旁邊注了一行字,寫着自己的姓名。

    可是自己向來沒寫過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筆,連寫了幾張名片,全都不像個樣子,隻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個粉碎,還是空了兩手出門。

    這時,太陽還沒有由山頂上爬出來,隻是東邊山後,一片燦爛的金光。

    山的陰處,涼風習習,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

    她順着人行的石闆路走,腳踢着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腳背都是涼的。

    她這時猛然想起一件事。

    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時候,記得她是穿了襪子的,自己光了兩條腿,這是不是有點失禮呢;慎重一點,還是穿上襪子為妙。

    于是轉身回家,找了一雙絲襪穿上。

    這絲襪是肉色的。

    還是戰前的遺物,穿上之後,将腿伸直,來回看着,又感覺得不妥。

    這襪子顔色鮮豔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務員家中所應出的現象。

    二小姐見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減少,于是把那絲襪子脫下,重新換了一雙灰色的線襪子。

    而且這襪子上有跳紗。

    用棉線縫聯起來,正可以代表着窮苦。

    換好了襪子,又站着出了一會神,覺得再沒有什麼破綻,才二次出門去。

     站在馬前馬後的那些護從人士,看奚太太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用多所揣測,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

    無論所求的是經濟或權力,這都是二小姐向來讨厭的事。

    等到她開口出來,二小姐再予拒絕,倒不如不讓她開口。

    這就有名護從,走了向前,擋着馬頭向二小姐道:“時間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館罷,恐怕完長有電話來。

    ”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遠處站在各家門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将馬鞭子指着奚家那幾個小孩子道:“他們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錯,回頭送點月餅來給他們吃罷。

    ”說着一兜缰繩,馬擡頭便走。

    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謝,搶着偏身一躲,這路邊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懸崖,身後沒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後仰着,兩隻腳掙紮着要站立起來的時候,重心已失,來了個鯉魚跌子,翻着滾到崖底下去。

    所幸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叢中,滾了幾滾,卻自行爬了起來,坐在草叢裡。

    原來二小姐看她滾下去,騎在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

    現在看到她又坐了起來,卻聳着雙肩,咯咯地笑了。

    她将馬鞭子在馬屁上,随便敲了兩下。

    那匹棗紅馬,四蹄掀起,踏着石闆路,笃笃有聲,徑直走了。

    那些護從們,有的跟在馬後跑,有的站着對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繼續跟着走了。

    奚太太眼望了他們走去,慢慢由深草裡爬了起來,低頭向身上看着,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兩三分長的軟刺。

     現在這兩個方家随從,要到奚太太家裡去,她倒是不好拒絕,點頭笑道:“你們是住那高樓大廈的人,到我們這茅草屋子裡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

    ”她這樣說着,還是在前面引路,将上客引到家去。

    吳春圃是為着奚太太的口号聲,驚異地注視着的。

    這時候‘見她在兩三分鐘内,就把喊口号的态度變更過來了,這确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個究竟。

    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沒有離開。

    十分鐘前後,奚太太送着那兩位貴客出來了。

    她伸了手臂,向兩人先後握着手,然後笑道:“二位回公館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請安之外,多多給我道謝。

    明天我就會到方公館去登門叩謝。

    ”那兩個人點着頭走了。

    奚家的孩子們,早是一擁而上,奚太太道:“好!你們站着不動,我把月餅拿來,分給你們吃。

    你們不許到家裡來看。

    ”小孩子倒不疑心母親有别的作用,以為母親是把月餅收起來,不讓大家看見,也就依了她的話,在走廊下站着。

    一會兒奚太太從屋子端了個大盤子出來,裡面堆着切開了的月餅。

    她将兩個指頭夾住一塊,高高舉着道:“這是廣東月餅,火腿餡的。

    ”放下一塊,再夾一塊,報告這是“五仁餡的。

    ”一直報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們,不是方家二小姐,你們哪能得到這樣好的月餅?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個人,足抵十個部長的能力,我們應該佩服她呀!” 李太太笑道:“我問你一句話。

    ”說着,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還不曾有人過來,然後笑道:“昨天奚先生請你看話劇,不能隻有這個節目吧?”奚太太對于她這一問,倒沒有怎樣的考慮,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态度上,可以說殷勤備至,我若不是因為他殷勤備至,也就不上他這個當了。

    看完了話劇之後,他是約我去消夜的。

    重慶現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風味,半夜裡,小面館子裡生意還很好,口味我們也都合适。

    ”李太太道:“吃過消夜之後,還有什麼節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樣夜深,街上還有什麼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說上的言語‘一宿無話’吧?”奚太太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為笑,将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人家滿腹是心事,你還和我開玩笑呢!”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是開玩笑,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極大的關系。

    假如不是昨日的節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會兩樣的。

    ”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罷,他在旅館裡開了一問上等房間。

    ”李太太笑道:“夠了,假如用我作福爾摩斯的話,這個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

    ”奚太太和她說着話,已是把她兩隻手都放下來了,聽了這話後,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懇切的樣子,隻管搖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裡孩子,盼望着你回來吃月餅,眼淚水都要等出來了,你快回去罷,什麼事今天也來不及辦。

    ”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恨古難全。

    ”說着時,他昂起頭來搖晃着。

    李太太道:“你若是賞光,你就趕快吃罷。

    小孩子吃得很來勁,他回頭把兩盤餡兒餅都吃光了。

    中國的文人,真沒有辦法,有吃有喝,會來點酸性。

    沒吃沒喝,更會來點兒酸性。

    ”李南泉笑道:“這也就是文人的一點好處。

    我們還有豬肉白菜的餡兒餅吃,多少是過中秋的味兒。

    人家吳先生家裡吃烙餅、生西紅柿,決找不出中秋的味兒來,你看吳先生有說有笑,哪裡放在心上?”他說着這話,似乎因贊賞吳先生的行為,而心向往之。

    他就在屋子裡來往地踱着步子,背了兩手,口裡沉吟着。

    李太太站在旁邊,看看他這樣子,先是笑了,然後把桌上的筷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又托着一盤餡兒餅到他面前,笑道:“請賞一個罷,味兒倒是怪好的。

    ”李先生接過筷子,就夾着餅吃了。

    李太太見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來。

    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盤餡兒餅在面前,這倒是怪不方便的,隻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為什麼這樣客氣?”李太太道:“我若是不這樣客氣一番,你還是在屋子裡徘徊尋詩呢。

    ”李南泉笑道:“原來你的用意在此,多謝多謝。

    我倒不是見了東西不想吃。

    難得這樣通量地吃一回餡兒餅,就讓小孩子們吃個自由吧!我若坐下來吃,他們就有了顧慮,又不能通量了。

    我無非也是為他們設想。

    大人到現在,還過什麼節,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嗎?”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們的器量未免太小一點,吃大戶,就是鬧着這一碟月餅嗎?”說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戶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兩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現在還不大了解我呀。

    我對你是以師禮相待的。

    自然,我不能像楊豔華那樣老遠就叫老師。

    ”說着,她将肩膀亂扛了幾下。

    李南泉道:“既是這麼着,我就說了。

    我們當公教人員的,雖然現在清苦一點,風格依然存在。

    尤其是教書匠,我們還負責國家民族的正氣呢。

    這方家的人物,三歲的孩子,也不會和他們表示好感。

    自然也尋得出和他們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們飯碗的人。

    哪一天不捧他們的飯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們不表示好感。

    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請筆救濟金,你以為和方家認識了,就可以利用他們的壓力,解決家庭糾紛?其實那是一種錯誤。

    他們的腦子裡隻有政治和金錢。

    要談金錢,腦子裡就擠不下人類同情心,因為有人類同情心……”他這串話,說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睜了眼睛,向他望着。

    路那邊有人叫了來道:“呵喲,奚太太,我不曉得你轉來了。

    要是曉得,我早來和你拜節。

    咯羅!這裡有幾斤地瓜,送給你們小娃兒吃。

    你吃了方完長家裡的月餅,也嘗嘗我們的土産。

    你硬是要升官發财,方完長的小姐,都送東西你吃,好闊喲!”說話的是劉保長的太太。

    她滿臉是笑,手裡提了一串綠藤蔓,下面挂着十幾個茶杯大的地瓜。

    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搖擺起來。

      劉保長太太提地瓜來,當然是奚太太歡迎的。

    不過這保長太太的東西,嚴格執行私有制。

    連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裡野菜,都不許人損壞一根。

    而且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産業。

    現在,她會送一串地瓜給鄰居吃,那實在是破天荒的舉動。

    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這一舉動當了新鮮事。

    她口裡恭維着,走到了奚太太